陈去疾看到满目的尸首也不禁心下惨然,好在危急过后,恢复了以往的理性思维,开始冷静思考。
对李一风道:“李叔,让神机营的弟兄把众侍卫的尸首带回京,教给家属,随后到我府上领一笔抚恤金,虽然不能令死者起死回生,却算是一种补偿,好歹让生者过得好一些,他们终究因我而死。”
神机营领头躬身道:“是,陈公子。”
他作为李一风部下多年,对于这陈公子背后的渊源也略有耳闻。因此恭恭敬敬,不敢有一点小瞧。
那头领又向李一风请示道:“那这马贼的尸首作何处置?”
眼睛却看着陈去疾,因为他心里知道,李一风一直视这公子为子侄,有意提拔锻炼于他。
尊敬陈去疾,要比讨好李千户效果好得多。
果然如他所料,李一风没有正面回答,而是向陈去疾问道:“你的意见呢?”
后者沉默许久道:“马贼的尸首就地埋了吧,他们也只不过是供人使用的棋子。都是身不由己。”
李一风显然是对这个回答极为满意,摸着长髯,道:“就按他说的办,什么深仇大恨也该随着人身死而止。”
陈去疾忽然以奇怪的眼神看着李一风,低声道:“不,事情不会就这样结束,事情也不应该该就这样结束,这么多人不应白白死了。”
李一风被陈去疾的眼神看得心里发毛,然后噗嗤一笑,“你以为我会就这么轻易放过那马贼,所谓放长线钓大鱼,顺着他才能找到幕后的黑手。”
陈去疾不再说话,痴痴望向远方,那深邃的眸子里仿佛包藏万物。
一行人马重新启程,一路无话。
进得京城,此地的富庶繁华自是不必赘述。
陈去疾早对这一切感到厌烦,他总觉得这里的热闹暗含落寞,熙攘的人群背后是无尽的悲凉,否则他也不会急于逃离京城,惹下这么多祸端。
一众人马进入永定门后,折向东而去。
当时官员上朝从右边的东华门进入紫禁城,并且官衙多在东边,因而官员们为方便生活多将宅邸购置在东边。
路过国子监,只见一众国子监生将道路堵得水泄不通,陈去疾等人的车马当然也不可能过去。
他有些好奇,是什么能令这些自命不凡,自恃清高的国子监生放下身段,也如一般贩夫走卒般在街上哄闹。
只见在巷子的最前端,一辆马车缓缓而驶,马车古朴清丽,不似京城达官显贵的车驾装饰繁复,鎏金缀银,唯恐恐不及,又饰以彩绸绫罗。
随着那车驾走近,陈去疾听到了似有若无的悠悠铃声,再一看,古木制成的马车四周装饰有四个青铜铃铛,铃铛上有铭文,似是古物。
又听见铃声悠扬清脆,拨动心弦,使人凝神静气。
赶马车的是一个壮年,陈去疾观他胳膊粗壮有力,不紧不慢的赶着马车,眼睛游离四周,机警异常。
忽然,他鞭子发出“嗒”的一声。然后又若无其事赶着马车走了。
李一风忽然道:“你久离京城,平时又只顾享乐,沉迷声色犬马,舞姬乐伎,对这京城的大人物也不甚了解吧。”
陈去疾尴尬一笑:“李叔说的是,却不知这是何人怎么有如此大的派头。”
李一风却道:“还是从那赶马车的说起。你可仔细瞧了,他挥的一鞭。”
“瞧见了,却不觉得有什么深意。”
“如果你仔细瞧得话,就会发现鞭子响后,马车旁缓缓飘落一只苍蝇。
哈哈,隔空击物自是不是什么难事,不过恰到好处击落一只苍翼,而苍蝇不被内力所击飞,这对真气的把控和力道的掌握可算是第一流的。”
听着这话,李一风仿佛对这人甚是欣赏。
“是不是他故意卖弄。”陈去疾以己之心度人道。
“绝不会,到此境界的高手已非常人能及,更不会在乎世俗的眼光,卖弄?他们不屑于。”
李一风说话时外表平静,内心却泛起波澜,他在为那些高手正名,更是为自己正名。
“说到底他究竟是谁?”陈去疾疑惑不解的问道。
“龙涛山,八段上高手,与我一样内外兼修,兼具外家刚强和内家真气,擅长附真气于兵器,锋芒所至,鲜有失手。是新封龙门掌门的师兄。
真想不通,这样的人物怎会甘心屈居人下,做一个马夫。”李一风声音略有颤抖好像是天涯遇知己的感觉。
只见这龙涛山远远的向李一风抱了一下拳,好似听到了他所讲的一切。
李一风也回礼表示敬意。
“李叔我问你那马车上的究竟是何人,你绕了半天也没回答我,是不是老糊涂了。”
陈去疾打趣地说道。
李一风拍了一下脑袋。恍然大悟道:“看我这记性,那人便是大文豪李东阳,否贼怎会有那么多国子监生竟相追逐,只为得他一点指点。”
他思考了一会儿又道:“那帮酸秀才的事我也不是很懂,只听说他好像是什么茶陵诗派的翘楚人物,写过什么《九日渡江》还有其他什么的,我却也记不清。”
“万里乾坤此江水,百年风日几重阳。”
陈去疾摇头晃脑说道,“父亲常常逼我背那些诗,我原本是极其痛恨的,却不想今日在这派上用场,还有几句我却记不清了,没想到是他写的。
父亲说这诗有三分似老杜的‘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但练字功夫,和人生阅历还差得远。”
李一风道:“李老成名文坛已久,作品为人人所传唱,且少时成名,素有神童的名声。
相传景泰年间,皇帝接见于他,想试试他的诗才,见他太小跨不过宫门门槛。
便出上联‘神童腿短’李老当时年少,脱口而出‘天子门高’。皇帝听后大喜,将他抱在膝上。”
他入京城已久,虽然不醉心风雅,对于此等历史典故也略有耳闻。
陈去疾道:“李叔,你说的我也曾听过,却不知道说的就是李东阳,我还知道,一日皇帝接见他时正在吃螃蟹,便出上联‘螃蟹浑身铠甲’,他对道‘蜘蛛满腹经纶’皇上大喜。”
这时旁边一个国子监生听到陈去疾直呼李东阳名讳,脸色一黑,欲向他理论。
虽然面露不喜之色,但还是矜持于读书人的斯文,道:“仁兄,对李辅国有失尊敬啊,圣人言‘不学礼,无以立’又曾言‘礼以行之,近者乐,远者来’长幼尊卑有序。
我观公子衣冠楚楚,道貌岸然,相信不会是秀于外,而疏于内的纨绔子弟吧。因此公子可不可无礼于辅国呀。”
陈去疾被这国子监生的迂腐文酸气给逗笑了,自己只不过是叫了人名字怎么就无礼了,名字取来不就是让人叫的吗?
不过也不可放任他不管,否则就是自认理亏,他眼珠一转道:“孔圣人不是有句话,大概意思是,恭敬却不把礼放在心中只会是白白劳累,谨慎而不把礼放在心中就是害怕,你常听圣人教诲不会不知吧。”
其实陈去疾那懂什么圣人言,他只不过是胡诹几句,再以激将法激这国子监生,他自会帮自己想出处。至于他为何坚信圣人也说过类似的话,那是因为他觉得圣人之所以为圣,贵在顺应人心,出自真情,而不是以条条框框束缚于人。
但是后世在照搬照抄圣人言时,只抄背下了文字,却把蕴含在浅显文字背后的深厚思想所遗忘,才造成了这么多书呆子。
果然,那国子监生道:“我常读圣人言,怎会不知‘恭而无礼则劳,慎而无礼则思’。”
陈去疾嘴角上扬,道:“我只是在心里尊敬李东阳,哦不,是李老,而不是无礼于他,这位兄台,别误会。圣人也是这样说的,难道你不同意么?”
那国子监生被最后一句话说的甚是惶恐,连忙拱手道:“我尊孔孟之道,又怎会不同意圣人的话。只不过……”
他没想到就这么落入别人挖好的坑,明明是自己劝说别人,现在却弄得自己甚为窘迫。
忽然他找了陈去疾言语中的漏洞,眼光一闪,道:“礼重在发于心而表于形,你嘴上放肆,心里也想必无礼。”
陈去疾不再理他,跟这般钻牛角尖的人,没有道理可讲。
可那国子监生竟然抓住了他缰绳,想要扭转陈去疾的马头。
这马极为忠诚,只认一个主人,一向只有陈去疾能掌控,突然被外人一拉,马被惊到,双蹄向外一踢。
还好李一风眼疾手快,运用内力活生生将马扭转回来,马蹄悬停在半空,才不至于将那倔强的监生踢得头破血流。
但马也嘶鸣一声,那监生吃了一惊大声呼喊,“踢死我了,哎哟。”
当时人摩肩擦踵,忽然听到这个变故,人群慌乱,人挤人,被推到踩踏者不计其数。
只见这时微风徐来,李东阳的车驾帘子被吹开,露出一张清廋老头的脸。
那老者嘴上留着两撇八字胡,下面是雪白的长髯,眉如卧蚕,眼眶深陷,当真一副仙风道骨,可眉心褶皱,显然是思虑过甚。
人群一下子安静下来,忽然国子监生们将手中捏了许久,浸透了汗液,沾满汗渍的,书写着自己平生最为得意的作品的白纸递上去,只为得到这位文坛大家的赞许,和提携。
当然不出意外,这些白纸被李东阳随从侍卫一一拦了下来。
李一风看后微微叹了口气,道:“可惜李大人虽为首辅,听闻却和权宦刘瑾有些联系。”
龙涛山似乎听到了李陈二人的谈话,眉头一皱,向空中扬了一下马鞭,又砸在马臀上,马略微嘶鸣了一声,加快步子向前跑。
一众人来到一处高大的府苑前,院门两侧端坐着两只高大的石狮,石狮怒目圆睁,颇有威严。
大门正上端,金丝楠木上镌刻“钱府”两字,笔力遒劲,好像出自名家手笔。
李一风道:“贤侄,到了。”
陈去疾脸有难色道:“李叔不进去坐坐吗?”
他觉得有李一风在场,一来可以为自己说些好话。二来,碍于李一风的面子,父亲也不好太为难自己。
李一风道:“算了,我还有些公务要处理,改天来看你。”一挥鞭,便消失在远处巷子的尽头。
陈去疾耸拉着脸,低着头走进大门,众仆人见这位少爷去而复回,一个个欢天喜地——至少看上去是这样。
陈去疾一步步向父亲钱宁的书房走去,厚着脸皮准备接受父亲的责骂,他今天特意穿上了杭州高公子的钨丝软甲,因而倒是不怕父亲的软鞭,木棍。
想必读到这里读者心里都会有一个疑问,为何陈去疾的父亲姓钱。
难道是隔壁老陈?你们想多了。他的父亲本姓陈,因为做了宫里太监钱能的养子,因此随了那太监的姓。
钱能死后,朝廷推恩,所以钱宁做了锦衣卫百户。钱宁因为深得皇帝信任,从一个小小的锦衣卫百户做到了千户,权倾一时。
陈去疾虽然不学无术,但认错的态度倒是极为“诚恳”,他走进书房见父亲端坐在一张红木椅子上,在看着书。他扑通跪在书桌前。
不诚恳不行啊,否则很容易招致父亲的家法。
至于那扑通一跪,乃是他犯错之后的招牌动作,经过经年累月的训练,已经练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
跪地声清脆悦耳,余音绕梁,即使是他的严父,听到后也不忍心惩罚。所谓响而不痛,演技真实而不浮夸。
陈去疾的态度倒是够诚恳,至于是不是真的发自内心,我们在这里先打个问号。
话说回来,陈去疾跪了半天,见父亲钱宁并无反应,大着胆子道:“爹爹,我错了。”
钱宁略微扫了他一眼,又埋下头看书——他早年因为武力修为颇高,双手更是以左右开弓,百步穿杨闻名京师,深得皇上器重,但他深知靠武力媚于上终不是长久之策。
立志多读书,学习古人智慧,慢慢行事谨慎稳妥,因而虽历经多年而恩宠不减。
见钱宁还是没反应,陈去疾大声道:“爹爹孩儿闯了祸,请爹爹责罚。”
他想着是打是骂快点写,总在这耗着是什么意思,他有钨丝软甲护身,说话也有底气。
钱宁淡淡道:“你错在哪里,你没错呀。”
虽然听这语气并不像是讽刺,但这话听在陈去疾耳中,刺激着他耳膜,好像是在严厉责备他。
纵使他无法无天,不将一切放在眼里,但见到父亲就像老鼠见了猫,脊背里无缘无故渗出阵阵寒意。
连忙道:“我不该出走,不该毒杀高公子,不该自作主张干预江湖事务,不该收服高家。”
钱宁忽然道:“出走也算不了什么大事,总好过你平时在京城,养鹰斗犬,打架斗殴。
至于毒杀高公子,别人把刀架在你脖子上,你不反抗,难道任人宰割吗,说到收服高家,那也很好,权位之事,自古以来能者居之,既然没有强者,不如就有我们代劳。”
他声音平静,不起波澜。面对杀人夺命,权力相争,语气却平静得像话家常,不愧是饱经政治风波的老手。
陈去疾大喜,看来父亲不仅不责罚,反倒认同我的做法,不过父亲的消息灵通,耳目便遍布让他心头一惊,不知是李叔泄露的,或是别人说的,他竟然将我遭遇的事说得一清二楚。
算了,先躲过眼下这关再说“爹爹理解我就好。”说着他便欲站起身。
“你错就错在,做事没底气,我都没说什么,你便心虚认错,怎么有一点做大事的样子,怎么继承我衣钵。”
钱宁话锋一转,吓得刚站起的陈去疾扑通又跪在地上。
他唯恐不及说道:“爹爹说的是,我不会了。”
钱宁见他这副怯懦的样子,无奈的摇摇头,示意陈去疾出去,后者如遇大赦。
陈去疾大跨步走出书房,连忙唤来朱能,对他道:“第一,帮我到教坊司打听虞姑娘的消息。第二,去锦衣卫问一下,老顾是先我们回来了吗。
处理高家一档子事时就不见了他的踪影,我有件稀奇东西交给他,他必然感兴趣。
在杭州时我大病初愈,后又忙着处理高家的事,竟然忘了交给他,他精心为我准备了那么多礼物,我也不好白拿人的不是。”
忽然见到朱能还在负手而立,大声道:“还不快去,我跟你解释这么多作甚。”
顿了顿面色缓和道:“办好了有赏。”
这时朱能插嘴道:“少爷,不是我说您,你还敢找虞姑娘,您忘记她上次给您难看了。”
陈去疾面色一凛,垂头丧气起来,即使他面对父亲,也从未从心头感到失意。
但面对这教坊司的小女子,却使他感到极度的失落,每当重新燃起斗志,决定正视她时,却被现实淋得透心凉。
陈去疾默默在心头道“就像飞蛾扑火,明知是死路一条,还是要往那希望的火焰飞去。”
朱能知这少爷的脾性,一旦认定了的事,撞得头破血流也要去做。
深夜,一着黑色斗篷的人走进钱宁书房,对坐在书桌前的钱宁道:“大人,公子收服高家的始末我前日已经飞鸽传书给您了,想必您收到了吧。”
钱宁略微挥了一下手,示意这黑衣人坐下,然后道:“我收到了,蜉蝣,江南一行辛苦你了,按你说的,这件事做得还不错。”
那黑衣人有些惶恐道:“哪里,这是属下应该做得,不过,大人今日做的事是不是心急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