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宁眯着眼睛看着,眼前这个躲藏在黑袍下的面孔,烛光映得他脸色苍白。
他似乎不相信,居然有人对自己的决定会作出疑虑。
蜉蝣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紧张得咳了一下,惶恐得说道:“大人运筹帷幄,决胜千里自是属下望尘莫及,如此行事自有考虑。恕属下莽撞了。”
钱宁忽而笑着拍着蜉蝣的背道:“你害怕什么,的确这件事痕迹有些重,不过现在局势紧张,宫里盯得很紧,也顾不得一步一步慢慢铺垫了。”
蜉蝣道:“可李一风已经在查了,而且咬得很紧,说不定明日就会查到云骑校尉那里。要不要派人阻止。”
钱宁摇了摇手,自信说道:“不必干预,让他去,自会有人替我们毁灭踪迹,就算查个底朝天也跟我们没关系。”
陈去疾自夜市和京城外一役后,仿佛变了一个人,匕首,弩箭,钢针毒药总是随身配带,开始勤练灵曲九步。
这在以往是极为罕见的,熟悉他的仆人都怀疑他得了失心疯,以往那个懒散,纨绔,好逸恶劳的少爷去了那里。
转而代替的是一个勤奋,自律,同时又疑神疑鬼的人。
其实他骨子里还是那个只顾享乐的富家公子,只是这次的经历告诉他,危险无处不在,即使是在天子脚下的皇城。
周围的普通人随时都有可能对自己刀兵想向,费尽心力要自己的性命。尽管一个变戏法的老者,一名寻常的舞姬都有可能对自己下毒手。
最重要的是,这次经历告诉他:别人靠不住,在危急关头,可以依靠的只有自己,还有手上的毒箭,毒针,毒药;
这世界远不如看上去那么简单,其实隐藏在平静和谐氛围之下的是波诡云异的争斗。
他按照父亲所传授的运气诀窍,开始依照灵曲九步独特的运气法门运气。
真气先从百会穴部升起,慢慢向风池穴涌入,待后背渐渐温暖时,再将风池穴的真气向胸前的天枢穴导入。
然后分上下,向下从腹部膻中穴,直至足部涌泉穴,向上到头上印堂穴。随着运气的慢慢深入,全身一片清凉,如沐清泉。
父亲说过这灵曲九步是以内力根基为辅助的武功,就算招式再精妙,步法变化再巧妙,没有内力作为支撑,一旦遇到高手,不能及时摆脱,便容易因为内力耗尽而被擒住。
且练内力兼具宁神静气的功效,对于毅力磨砺大有益处。
以前虽然经常听父亲说练功的种种好处,然而人的惰性难以克服,此次经过了江南之事,逼迫陈去疾提高武功修为打倒敌人,在不济,也可以逃脱活命。
宁神静气之后,陈去疾感觉听力范围渐渐扩大,忽然听到草丛的悉数声,以及瓦片跌落的声音。
陈去疾马上睁眼,吹熄了灯火,又调整了手上的弩箭机关,然后,翻下床,一跃躲入床下,将毒箭对准了房门。
就在这时,一人轻轻塞进来一支匕首,慢慢抬起门栓,小心翼翼踏进一只脚来。
那匕首在纱窗透过来的微弱月光中闪着寒光,陈去疾毫不迟疑扣动扳机,对这那人影射出了一箭。
那人影把头一偏,然后手向上猛地一抓,手中多了一支毒箭,以那熟悉的声音低声道:“住手,我,你李叔。”
那人影背向月光,看不清面庞。不过这熟悉的声音无疑是李叔无疑,陈去疾放下毒箭,闪身从床下跳上来。
忽然那人影一个疾冲,欺身向前,把手牢牢放在陈去疾心脉上。人影道:“别动,你知你错在那里么。”
陈去疾此时才看清此人的脸庞,白须长髯,脸微微涨得发红,正是李一风无疑。
可面前的这张他再熟悉不过的脸,此时却让他感到陌生,脸上一团黑气,眼睛像鸷鸟般放着凶光。
陈去疾吐着气,刚才这番变故让他措手不及,他在心中反复思索着可能的解释,可李叔的行为让他百思不解。
李一风此时呵呵笑起来,本来略显红晕的脸颜色更加深,恢复和他以往那副和蔼可亲,幽默达观的样子。
陈去疾直到此时才敢确认,面前这人确确实实是那个自己敬爱的李叔,但心中对刚才他的反常行为依然不解。
李一风首先开口道:“觉得奇怪是不是,这段时间,你确实进步很大,不过还不够,尤其是这里还需历练。”
他说着指了指陈去疾的心。
陈去疾满脸迷茫看着他,不知道李一风深夜前来,大费周章就是为了说这句话么。
见陈去疾还是不明白,李一风道:“那马贼有消息了,我深夜穿墙入室,一来时间紧迫,容不得仆人慢慢通报,二来想试探一下你,经过江南一行后,有什么长进。”
随后他慢慢解释道:“我今天进来时刻意把步子放得很轻,但你还是察觉了,并很快做出反应,说明你真气进步很大,细微响动也能反应,并且足够机警冷静。
羽箭足够凌厉对付一般人绰绰有余,但是对阵高手,还差很多,如果是顾顺使箭,一定会对准周身各个死穴,使敌人躲无可躲,顾此失彼,而不是只射一箭。还有。”
没等李一风说完,陈去疾有些失落道:“还有就是我听到是熟悉人的声音便掉以轻心,不及细想便暴露自己,失去优势,自毁长城。”
李一风严肃道:“不错,夜市一战,京城一役,哪次不是在最不可能的时候发生了,最不可能的地方出现了。
这场争斗,是你死我活的战争,没有一刻可以放松警惕,没有那个人可以绝对信任,即使我也不例外。”
说出最后一句话时,李一风叹了一口气道:“我知道,在你这样的年纪要让你明白这些很难,不过你没的选。”最后一句饱含悲凉和坚毅。
陈去疾不解道:“什么战争,李叔怎么连你也变得阴阳怪气的。”
李一风道:“没时间解释了,我们还要赶往古北口,我们路上说。”
两人悄悄从钱府围墙爬出,此时陈去疾真气大进,这对他来说不是什么难事。
不过他心头苦笑道,自己一堂堂公子,离开自己的家居然要鬼鬼祟祟,生怕被人发现,当真是天下奇闻。
钱府外拴着两匹马,那马筋骨健壮,颈长如风,一看便知是日行千里的良驹。
不料李一风一本正经道:“你习的灵曲九步,又有深厚真气加持,那马本来是一备不时之需,就观你刚才的表现来看,应该是用不到了。”
陈去疾叫苦不迭,道:“既然有马为何不乘,脑子有洞不成,如您这般说,当官的又不是不会走路,为何要乘轿子。”
李一风心中早料到这小子会出言反驳,自己这贤侄从小娇生惯养,眼下形势所逼,让他不得不刻苦修炼,不过他骨子里任然是好逸恶劳。
他耐心解释道:“我刚才抚摸你心脉,发现你真气的修炼已经到了第一个瓶颈,要寻求突破需得外力辅助,眼下正是大好的机会。
以你现在的真气打个比方,你就像一个小有家财的人,钱装在家里不用,一直也就这么多,不过如果你拿去做投资,虽然暂时有些损耗,不过从长远看来,却可以获得丰厚的回报。
而我让你步行到古北口正是在做投资,只有不断锻炼才可以使你的真气变得纯真而雄厚。”
陈去疾无可奈何摇摇头,不过想到那些相处多日的侍卫,平白无故被突然冒出的马贼杀死,他心中的怒火便转化成不竭的动力。
此时正是宵禁,忽然附近一对巡逻的侍卫发下这鬼鬼祟祟的两人,大声呵斥两人站住。
李一风转过来,慢慢摸出腰间的象牙腰牌。只见刚才还耀武扬威的侍卫立马变得恭敬而虔诚。争相为李陈二人开道。
陈去疾此时才明白李叔的权势,无怪那杭州的周衍对李叔怕成那个样子。
看来自己是久食糖而不知其甘,从小围绕在这些势力周边,而不明白他们的真正能量。
李一风依法叫开城门,陈去疾也是见怪不怪了。
在去往古北口的路上,他发现这李叔不光临阵对敌的功夫了得,轻功也是一流,自己以灵曲九步加持,竟然没占到一点便宜。
李一风边急速奔驰边解释道:“那天我假意让神机营放过马贼首领,就是为了找出幕后的黑手。
我派人一路跟随,傍晚收到消息这马贼是古北口卫所千户,那支队伍自然是正规军队了。”
陈去疾恍然大悟道:“我说怎会如此剽悍,竟然能冲破李叔的箭阵。我大明军队都如此厉害吗?”
李一风踌躇了一会,道:“我大明军队固然神武,不过战斗力却也不是都如他们这般。
况且现在卫所吃空饷,也是大家都心知肚明的事。”
陈去疾不解道:“这却是为何。”
李一风道:“天下承平日久军纪废弛也不可避免。
再加上太祖时划出军户,世世代代永世为军,又有匠户等,初衷是希望天下百姓各守其分,不过经历百年,出现了当初没预料到的状况。
至于这古北口卫所,因为临近朵颜三卫——这支精锐的骑兵部队驻地,一直维持着剽悍的作风。”
陈去疾眉头一皱,道:“我听说这朵颜三卫是成租皇帝靖难之变时赖以依仗的部队,可以和当今的关宁铁骑相媲美。
这么一来我二人单枪匹马去古北口不是自寻死路吗?”
李一风哈哈大笑道:“你也有怕的时候,我见你诛杀马贼时不是挺英勇的吗?无妨,随我走吧。”加快了步子,向北方走去。
疾行了几个时辰后,二人在一处宅院门口停下来,宅子不大,二进二出的院子坐落在古北口小镇。
陈去疾望着上书班府的牌匾,上面扯着白布,大门两侧挂着白灯笼,此时已近黎明,但灯火没息,闪着凄惨的光。
他叹道:“开来我们还是来晚了一步,早料到幕后黑手会杀人灭口。没想到心动那么快,我陈去疾何德何能,可以招惹上这样的大人物。”
李一风心不在焉的道:“这布置有些潦草啊,既然都来了,不如进去拜拜。”
陈去疾心领神会,露出狡黠的微笑道:“我心心念念的仇敌就这么死了,真得感谢那个替我报仇的人,咋们这就看看吧。”
李一风向一守门人明知故问道:“也不知去世的是谁。”
那守门人面无表情道:“是我家老爷,云骑校尉班虎。”
守门的这个筋骨健硕的中年人,向李一风做了个揖道:“不知大人姓甚名谁,容我去通报我家管家。”
李一风故作悲痛道:“我是你老爷军中好友,多年不见,路过古北口前来探望,没想到竟成永别,岁月弄人啊。”
那守门人眼里闪过一丝不易觉察的杀意,道:“既然是老爷好友,那也不必通报了,我自作主张领大人进去。”
陈去疾经过这段日子磨砺,也练得尖锐的目光,早将这一切看在眼中。
不动声色的调整了藏在衣袖里的毒弩,和李一风对视了一眼,各自都心下了然,走进班府。
后者显然也注意到了那守门人异样的眼光。
随那守门人进入宅院,只见屋内大堂里摆着一个棺材,另外有冥纸的灰烬散落在一旁地上。
另有几个仆人穿着白色丧服。其中却未见到有女子。那守门人向一留着山羊胡的老者悄悄使了个眼色。
老者走上来,抱拳问道:“我是管家班大,不知大人姓甚名谁,是我家大人生前的什么人。”
一双鹄鹰般的眼睛却在仔细打量着李一风和他身旁的陈去疾。
李一风把他刚才胡诌的那番话又说了一遍,又问道:“既然我无缘见班兄最后一面,就让我给他上柱香聊表思念。”
那管家道:“这是自然。”
可手下手忙脚乱一番竟然没找到香。
那管家眉头一皱,欠身说道:“实在是对不起,事出匆忙,手下人办事毛躁,也没来得及准备,还请大人见谅。”
陈去疾不禁心中笑道,多么蹩脚的演技,使眼色也就不说了,家里老爷死了竟然连香也没有,欺我们是傻子不成。
只见李一风道:“理解,毕竟事出突然,但弟妹在何处,怎么没见到班夫人。
班兄不幸去世,我和他兄弟一场,他的家小有责任替他照顾。”
管家连忙躬身道:“夫人回娘家现在还没回来。”
李一风心下道,这回可以肯定了,苦主的家人都不在,这是办的哪门子的丧事。
李一风慢慢走近那管家,忽然一个疾冲,制住他心脉,那管家措手不及,竟然没有丝毫还手机会。
他狞笑道:“老兄陪我看看班大人如何。”
只见在李一风挟持下,那班大极不情愿走向棺材——好像那是通往地狱的通道。
班大道:“万万使不得,这是对老爷大大的不敬。”
李一风边走边说道:“有何不可,我和你家大人都是军旅之人,过着刀尖舔血的生活,哪会忌讳那些。”
李一风看出来了那棺材有古怪,强制按着班大的脖颈,对准棺材口,然后一把掀开棺材。
就在棺材板打开的一刹那,从棺材中射出,数十支羽箭。
眼看班大就要被射成筛子,千钧一发之际,李一风一把将他拉回来,羽箭蹭着他的脸射过。班大脸一黑,吓得瘫倒在地。
就在李一风掀开棺材板的同时,在旁边的几个仆人抽刀在手,便向李陈二人砍来。
陈去疾早有防备,抬起手臂,扣动扳机就是一顿疾射,第一支毒箭从一仆人的左眼贯穿脑后,箭上犹滴着血。
随后第二支,第三支也脱手而出,直接命中敌方胸膛。
有了多次实战练习,陈去疾现在可谓是百发百中。
李一风那边先是飞起一腿,踢到一个来袭之人,然后反手一拳,活生生贯穿了一个准备偷袭的仆人的胸膛。
余下各人眼见不妙,向门外退去,然后早从外面冲出几人将门牢牢反锁。
又向屋子撒上硫磺硝石之类引火之物,在四周堆了茅草,看来是想玩一出火烧连营。
陈去疾不想变成烤乳猪,奋力一脚向门上踢去,脚上吃痛,退后了一步,不过那门却纹丝不动。
仔细观察之下才发现那门制作材料甚为坚固,又经过加固。根本没可能从里面强行打开,屋内传来滚滚浓烟。
他无奈的看着李一风,后者似乎没看见,却一副胜券在握的样子,手中攥着班大。
厉声说道:“你家老爷,为何在半路截杀我,又受何人主使,为何假死。”
班大嘿嘿道:“你莫欺我,我虽年老,却也是经历过些风雨的,我若老实说出,还有命吗?
再说现在外面浓烟滚滚,纵然我有心说,恐怕也没那个时间。不如我们一人退一步,先保命要紧。”
李一风松开了那老汉,说道:“别耍花样,我别的本事没有,要取你的性命却是易如反掌。”
只见那老者快步走到大堂一侧,搬开上面的木桌,又用手撬开了一块地砖,地上俨然出现了一个大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