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去疾向李一风,道:“李叔你这样做看似不谙世事,鲁莽冲动。实则满是心机,这宁王在京华明里暗里收买官员,又和大宦官刘瑾暗中眉来眼去,可畏势大滔天,天下人都该给几分薄面的,我虽终日养鹰斗犬,也曾听父亲说过。”
他嘿嘿一笑又继续说道:“这宁王身性残虐,多疑,为天下人熟知,无论出于什么原因李亨捉我都是在为宁王办事,你打了他就是伤了宁王的脸面。不过假如今日你与他交涉,放了我,明日宁王,西厂,内阁的探子都乐于在街上宣传神机营与外王勾结。
他们有的是为打压,有的是为以此为要挟逼我们合作,不管怎么样殊途同归。众所周知锦衣卫为皇帝亲军,皇帝的信任是我们的依托,也是我们命脉。他们都会不遗余力渲染,添油加醋,百姓信以为真的也不会少,那就真的是陷神机营于万劫不复。因而两害相权,取其轻,宁得罪宁王,勿失信皇帝。”
李一风听完甚是满意,道:“贤侄平日当真小瞧了你,不想你看事情如此透彻。”
陈去疾揶揄道:“多亏了你身后那位大人,我才有这几日的历练。”
刘彦之本来还躲在李一风身后盼望陈去疾没能认出自己,见躲无可躲,出身尴尬而不失礼貌得笑道:“在下有眼无珠冲撞了公子,望公子海涵。”
一路上陈去疾把自己的遭遇掐头去尾讲与李一风,“洪武遗珠”和范小染之事自然是略过不说。李一风把自己奉命参加高公子婚事,以及在扬州附近遇见陈仆朱能,想来是朱能畏罪未能赴京求援,自己赶到翠蘩楼时听闻,陈去疾已出逃。
考虑到不能公然寻找,锦衣卫在扬州又消息灵通最快的法子莫过于让锦衣卫帮忙寻人,不想一番描述之下,自己的门生刘彦之说见过陈去疾,并误打误撞抓了他。李一风慌忙赶到锦衣卫监牢,发现早已人去牢空,只留同监牢的一个死尸。
今日听探子报大批江湖好手齐聚扬州西郊,赶到时就发生了刚才那幕,出手相救。
回到扬州城,刘彦之在老师告知自己陈去疾身份后心中一直忐忑,怕被报复。可陈去疾只字未提只问了同监室犯人尸体去向,当得知已被埋于乱葬岗后,让刘彦之领着他到了乱葬岗,说是同监室犯人因他而死心中有愧要祭拜一下,可没买钱符纸币,倒是在路边买了丝巾,铁锹。
刘彦之心中疑惑,但见刚才一番分析,知陈去疾非同一般,倒也不做多问,一路护送。
到了乱葬岗指明尸体葬处,陈去疾指示他挖出尸体,刘彦虽然不忌讳这些,但也被弄得一头雾水,问道:“不是说,要祭拜一番吗,此举是何意。”
陈去疾有些不耐烦道:“你只管做,我想再见他最后一面也不行。别忘了你如何对我,你想必也知道我的背景,你的仕途升降只在我一念之间。”
刘彦之知道他不是恐吓而是说得出做得到,虽然他只是狐假虎威,但也无可奈何,只能听命行事。
只见他用丝巾蒙上口鼻,开始挖坟掘尸,最后挖出布衫,陈去疾说心中悲痛,不愿人打扰,让刘彦之退到外围等候。只见从衣兜尸体中拿出一个檀香盒子,几寸长。
原来当日见有刺客到,陈去疾推断那刺客是为木盒二来,果断塞入同监室犯人衣兜中,见那刺客杀人,陈去疾饶是胆智过人,终究没见过这杀人场面,吓晕过去。
想来自己晕过去后,那刺客搜遍了陈去疾全身,搜遍了监牢,却忘了拿死尸身上的物件。当真是灯下黑,这令人意想不到之处,往往最安全。
陈去疾凝视着这檀香木盒子心中也不禁感慨道“这盒子藏了什么秘密,也不知害了多杀人的性命,我可管不了那么多,兜兜转转可又到了我手中,总之这几日我受的苦大半因你而起,就算是给我的补偿吧。”
陈去疾把物件用丝巾擦过之后,贴身藏好,若无其事高声道:“这老兄我可见完了,刘彦之你把他埋了吧。”待刘彦之处理完后,二人打道回府。
扬州城内,某一高宅中,李一风见陈去疾回来,笑道:“贤侄可真是重情之人,不过我有公务在身,不能久陪,离家许久,你也该回去了,浪荡在外总非长久,我已吩咐刘彦之饭后护送你回京。”
李一风盘算的是,这次自己的门生走脱了李亨,并未人赃并获,这是大罪,不如让他护送贤侄回京,算是将功折罪,这是百无一失的任务。
既解了当下之危,又给上头留下个影响,为他以后晋升铺路。
陈去疾想“就这么回京,少不了受爹的责罚,眼下还是能拖则拖”便道:“好啊,李叔叔要赶我回京,不过这刘彦之呆头呆脑,恐怕看不住我。”说的时候天真浪漫,仿佛童稚未脱。
李一风是看着陈去疾长大的知道这说话口气虽然笑声笑语,不过却是暗藏锋芒。
想道“话是不错,我这门生怕是斗不过这滑泥鳅,到时候走失公子又是罪加一等,不如与我一路一来由我看这也不至于闹出什么乱子,二来也是一个历练的机会。”
便道:“贤侄甚是可爱,真叫我舍不得,不如你与我一路到杭州走走可好。”
京城某处,一校尉急忙取下信鸽上消息,一路狂奔,交于一人,道:“千户来信。”
那人展开小小纸卷,上面写的是“救出陈去疾,现在赶往杭州”。又有一人奔来道:“蜉蝣终于来信。”那人展开上面只有寥寥四字“依计而行”。这人笑道:“筹谋了这么久,终于开始了。密切关注东西两厂,内阁,各股势力动向。”
杭州,西湖之畔一处宅院隐匿于秀美风光之中。
李一风一行人由以为身材臃肿的管家以及几个仆人引领着向那处院落走去。管家一边引路一边向李一风介绍西湖美景。
远处宅院喧闹声不止,门口是大红灯笼,以及穿着喜庆服饰的一众仆人,其中有一人生得剑眉星目,甚是俊朗,由李一风介绍陈去疾知道这便是娶亲的高公子。
高公子远远看到李一风便道:“千户大人大驾光临,真是蓬荜生辉。”
李一风客气道:“高公子哪里话,早听闻公子年轻有为,如今见这门庭若市,高朋满座当真名不虚传。以后还得多仰仗您提携。”
高公子道:“折煞后生了。”不过心中甚是得意,这也难怪,他年纪轻轻却成名已久,正是意气风发,春风得意之时,小小一千户自是不放在眼中,害怕的只是李一风身后那庞大的形如怪兽机构。
李一风武人出生,不习惯那冷冰冰的客套寒暄,便道:“老小子肚子不争气,这么快便饿了,烦管家前面带路。”
高公子道:“管家莫怠慢贵客。”
进入大门里面甚是热闹,庭中几十张八仙桌上有许多携着兵刃的江湖侠客正在喝酒划拳,甚是喧闹,仔细一看墙的一角有四人默默不言,与常人不同,正是嘉州四仙。
管家领着跨过一院,到了一处临河的轩榭,中用帘幕隔成许多雅间,李亨一众赫然便在其中,范小染自然也在其中。
只是她默然不动,冷若冰霜,也不知到底见没见到陈去疾。陈去疾心中期盼她有难言之隐,可理智告诉他这种可能性微乎其微,自己压抑多日的悲痛,愤怒,疑惑从心底涌出。
李一风与陈去疾相处多年,知道贤侄平日打诨说笑之余是无尽的悲凉。可这孩子心思重,如果他不愿透露,旁人无从得知。
见到李亨人众之后又如堕入冰窟,脸色大变。其中一定隐藏着许多不为人知的隐秘,又或许是见到李亨被吓到。就算他少年老成,终究是个孩子,生死命悬一线怎能不怕。
刘彦之想要摸兵刃,被李一风止住。陈去疾心想“傻小子,都是高公子的客人,碍于主人颜面,双方都不会选择在此地动手。”
再往里走有许多身着官服之人,陈去疾细细算了人数,恐怕州县执印之人都来了。又有一些衣着珠光宝气之人,想是一方大贾。
陈去疾道:“李叔,这高公子当真是人脉广博。取个亲,三教九流,达官显贵都来捧场。”
李一风道:“这高公子可不是平常人物,你可知随着天下承平日久,官府对地方漕运掌控力日渐衰弱,不得不依仗地方势力帮助。
而他是江南纤夫,码头工人的领头人,说句大不敬的话,这些人把他的话当做金言玉律,对官府的命令反倒是可听可不听。
这京杭运河航运他控制有山东,以及江南扬州杭州的广大地区,掌控有江南河,邯沟两段。
而余北水所代表的京城余家则控有京畿附近,洛阳之地,控制着永济渠,通济渠。
本来余家有官方关系,根基深厚,处处压制高家,但近年家族掌门传到高公子手中,他暗里广结群豪,明面上勾结官府,借助明暗两股势力大有后来居上之势,人人都道一起争端不可避免,可近几月传来余高两家结亲的消息,余北水成了高公子的岳父,你说好笑不好笑。”
因为鲜有机会在后辈面前卖弄,李一风说完甚是高兴,慢慢抚着长髯。
陈去疾知李一风平时故作深沉,在晚辈面前端着,实则是一个老顽童,甚是有趣,调笑道:“原来不知李叔如此博识,不知这堂前官员,侠客熙熙攘攘是为了什么。”
李一风道:“天下熙攘,皆为利来。世间之人都逃脱不了这名利二字的圈禁。”
陈去疾道:“见解倒是精辟。”心想“废话,不然你以为这些江湖人天天过着刀口舔血的日子真是为了他们口中说的行侠仗义,扶危济贫,谁不是为名为利,腰缠万贯,偎红倚翠,那样多好。
当然,也有少数人榆木脑袋,冥顽不灵,真的是不图回报,不过逆天下大势而为,最后的结果只会是挫骨扬灰,落得个凄凉下场。”
二人一唱一搭,也甚是有趣。
忽然陈去疾见到水旁的亭台上,立着三人,为首的是一女子,头上盘着发髻,插着骨贊,颈上带着银饰,上缀兽纹,腰间刀鞘中是两柄匕首,趿拉着鞋子,是北方游牧民族打扮,虽然服饰怪异,倒是浑身上下透露出一种异域之美。他不禁望得痴了,将男女礼节抛在脑后,不过他本来也不将这些繁文缛节放在心上,认为那是无端拘束于人的牢笼,丝毫不以为意。
在旁人看来这小子直勾勾的眼神,当真是要射出欲望的火焰。
如果范小染是亭亭玉立的出水芙蓉,那这女子便是摄人心魄的妖娆火焰。她身后有两人皆是北方民族打扮,虎背熊腰,袒露肚腩,不过难掩豪迈之情,以及深植骨髓的骁勇善战品质。
只觉得寒风拂面,两把刀迎着光刺将过来,来人正是刚才那女子。李一风久经沙场,反应奇快,一把拉开陈去疾挡在他前面,顺势一格推开舞动双刀,往后一档又将刘彦之出鞘的长剑推回鞘内。
对刘彦之低声道:“切莫轻举妄动。”又向那女子正色道:“末进后学,不知哪里得罪,还请见谅。”
那女子不为所动,左右手挥动,两把柳叶尖刀,回旋而出,一前一后互为依仗。
陈去疾见双刀绕过了李叔,心中叫苦不迭。提脚运气闪开,但旧伤未愈,灵活欠佳,显得迟钝,步法的精妙之处未及体现。
那女在弹指间早已冲将过来,大声道:“放荡小子,好生无理,直勾勾盯着老娘,看我剜出你双眼。”
李一风来了一招围魏救赵,此时回救固然不及,只能攻向那女子逼她回撤,不过这乃是虚招,待她回救时,手掌运力重击其虎口,然后分筋挫骨断她手臂。
不想拿女子并不忙着回救,而是用柳叶刀割向李一风咽喉,打破了他的全盘计划。因而他不得不以困龙锁骨之法,锁住她手腕。不过一前一后失了先机,李一风感到阵阵疼痛从手中传来。
陈去疾是一个天生放荡不羁的性子,听到眼前这位二八女郎自称老娘,也不顾当前是不是命悬一线,噗嗤笑出声来,道:“不知是哪家的老娘,长得如此水灵。”
那女子先是一怒,转而一喜,向后越开。这女子不熟知汉语,只道水灵是夸她美,却不知暗含轻薄之意。
李一风感到左手手掌涔涔有血冒出,用右手遮挡住,不让众人看见。心中想道“这女子的刀法也忒凌厉,直攻偏门,凶狠毒辣,险些着了道。”
那女子向后一退微微拱手道:“神机营千户,果真有两下子,不是你有意护那小子我不是你对手,乌达雅有礼了。”
李一风神色大变想道“我此行京中所知甚少,他何以知道我的名讳,观她的打扮倒像是鞑靼的人。乌达雅,是了,鞑靼首领义女,鞑靼,鞑靼……”就此陷入痛苦回忆中。
鞑靼和瓦刺系出同宗,都是北方游牧民族,而瓦刺曾在土木堡那场大战中使锦衣卫精锐损失惨重,很多部队未及应战,便倒在疾驰的马蹄下,倒在马刀粼粼的寒光中,也是倒在饥饿,困乏,还有被宦官王振的珍奇异宝拴住的战马下。
我们有军队却无力还击,有武力却施展不出,我们不服。那时我父亲还只是一名普通小校,进入锦衣卫不久。严厉的千户死了,和蔼的百户大人也死了,就连一同参军的王四郎也死了,父亲曾说,他们立誓要一起为国报效沙场。尝试过救出皇帝,可没有用,只有我狼狈出逃。
大多数人都被掩盖在黄沙之下。这是父亲终其一生挥之不去的梦魇。这便是土木堡之变。
次刻想起当时惨相还令李一风有些瑟瑟发抖,他只好强作镇定。
乌达雅又道:“大人不必想了,你神机营曾在京师保卫中与我族勇士交手,虽然仗着兵器之利,不过也为我族勇士赞叹,因而我们对神机营密切关注,大人统领神机营我们也有所耳闻。”(这京师保卫战,由名臣于谦领导,神机营在巷战中以三眼火铳大败瓦剌骑兵,有效遏制瓦剌进攻,为次战胜利打下基础,使京城得以保全,不至于丢掉半壁江山,如南宋偏安南方。)
李一风道:“天朝军队自是锐不可当,至于我,蒙小姐谬赞,甚感惶恐。”
那乌达雅莞尔一笑,不置可否。
向手下说了一句,那两个彪形大汉领命离去,说了什么因为语言不通,倒是不为所知。
忽然唢呐声日渐隆重,鞭炮声震耳欲聋。这时高公子身着红色婚服,走向中庭,向众人作了一个四方揖,道:“蒙各位大驾光临,高某邀大家一同迎亲。”
忽然一个小厮冲将进来,也不顾向众人行理,在高公子耳畔说了一句话,高公子脸色一凛道:“知道了,吩咐下面人去准备。”
一切如期而至,送亲队伍浩浩荡荡,鎏金花轿,各种绫罗彩绸,珍奇异宝一眼望不到头。
众人无不感叹,京城余家到底是家大业大。迎亲队伍穿过中庭,进入内院新娘却还不下轿。高公子站在轿帘前微微拱手道:“余家小姐,请移尊步。”帘子慢慢掀开,突然从里面射出一支弩箭,射向高公子天灵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