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公子离开了,王命召见,莫敢不从,走得是申山—下诏—戈阳这条路。
然后魏余也离开了,从另一个与徐公子截然相反的方向。
一人向南,一人往北,没有告别,燕侯不想节外生枝,二人亦然。
魏余前往北原,有两条路可以选择,西北走淮阴,渡过淮水便算是北原地界了,或者先南走五华道,再转而北上过刀鱼塞,出了丛云关外,就是夷狄接壤之处。
而昨夜里须侯又派人告急,言说狄人王帐南下,逼近丛云关一带,请调西军驳骑军支援。
于是在秋日的一个清晨里,魏余带着一支人马假扮为商队,踏上了五华道。同行的有姬山、阿大、十六位从侠道死里逃生的驳骑兵,以及满编一舆的黑甲。
北疆地形,丘陵平原相互夹杂,秋雨多发,大风不绝。再加上魏余一行人携带财货颇多,途中遇到了山匪作乱,虽然给黑甲顺手剿灭了,但终究是耽误了行程,以至于走了十一日才出申山地界,到到五道口位置。
五道口傍依三梁山,关联申山、临漳、漳口、北安、刀鱼五城,行商往来不绝,设有关卡,可谓北疆交通命脉,由北三侯轮流管辖,如今正好轮到鄂侯手下执掌。
商队马车到了关口,从几支正在排队等候检验的队伍旁超了过去。
魏余打得是姬氏的旗号,自然与众不同,一点优先通过的权利,谁也不敢多说。
他盘膝端坐在马车内,一点也不着急,既然前途未卜,多一日路便多一日活。
姬山在他对面,却坐不住了,说道:“魏兄弟,咱们这样可不行呀,就这么个走法,再有一个月也到不了北狄王庭啊。万一要是世子出来什么意外,你我可都没法交代啊。”
倒不是姬胖子真的有多关心世子安危,而是怕他父侯误会他故意拖慢行程,有意要置世子于危难之地。
“那你说如何?”魏余闭着眼静心运气。
“要不,你我二人先一步赶去刀鱼塞,让大队人马在后面慢慢跟上来。”姬胖子语气态度拿捏的很低,好像真地是在询问魏余一样?”
“只有你我二人,即使赶路也可以多带一些随从。就不怕我半路跑了?”魏余斜眼看着眼前的胖子。
“嘿嘿,魏兄弟,那晚你说的话我都知道,我信得过你,你是不会抛下队伍里的其他十几人独自逃跑的。”
姬胖子一边说话,一边掀开车帘子往外看了一眼,又回过头来,悄咪咪说道:“家里也传来消息,鄂侯不知从哪晓得还有你这么条漏网之鱼,未免多事,我们两个先走。”
魏余思量了一番,觉得其中应该没有什么危险,至少现在自己还有用,燕侯过河拆桥还为时尚早,于是说道:“就依姬少爷所言。”
“干嘛!你想作甚!”马车外突然传来了阿大的喝骂声。
魏余暗骂一声,怎么这货老是找事,日前那伙盗匪,也是他没事露了白财惹来的。
“别急,你先待在车上,我去看看。”姬胖子按手嘱咐一句,跳下了马车。
魏余虽然担心外面阿大的处境,却碍于身份,不好有什么动作。
没过多久,姬胖子又回到了马车,古怪的看了魏余一番,说道:“没事了,和你一起的那个莽汉子没藏好兵刃,刚好被个不知事的毛小子看见了,不算什么事,我已经摆平了。”
“阿大是徐公子左右亲近之人,魏余代公子多谢姬少爷。”
“哎,客气。我只是担心魏兄弟你与我先走,商队里每人再管的住他,要不让他也与你我同行。”姬胖子不温不火的说道,连丝毫疑问的语气都没有。
“全凭姬少爷做主。”魏余也没做多想。
商队顺利过了五道口,无事发生,在离关口不远的一处驿站驻扎了下来。
次日清晨,三人便骑快马先一步走了。没有辎重拖累,果然速度快了不止一筹,三人用了四日,便靠近了刀鱼地界。
这一天,三人又打马走了有八十多里,到天边落日渐下,也没见得有什么大的村落驿站。
魏余还欲再往前走走,姬胖子却耐不住了,一边趴在马上喘着粗气,一边说道:“我说,呼,魏兄弟,咱们这都跑了一整天了,呼,天都快黑了,也没见着个人烟,你是不是把方向弄错了呀。”
“不会错。可能是临近边关了,人烟稀少也是正常。”魏余远眺了四周一番,也没见哪里又炊烟升起,心里有些着急。
秋日多风雨,要是一会儿不幸遇上了,又没个遮顶的地,人到还好,马匹可容易着凉。四周又没有驿站,一旦没了代步的坐骑,三人恐怕要耽误了路程。
“哎呦喂,要不咱们今天就在这附近找出地方歇歇吧,我这大腿都快给刮下二斤肉了。”姬胖子连声叫苦,他这辈子都没这么赶过路,心想等换回了小弟,一定得给他看看他兄长为了就他遭了多少罪。
“魏兄弟,我看这四周丘陵起伏,土地荒瘠,只怕什么人家。还是先找个地方,歇息歇息吧。”阿大说话的声音小了不少,他是个浑人没错,却也心念别人对他的好,总觉得自己亏欠了魏余的,这几日言语中,隐隐约约以魏余为首。
“既然如此,那就先歇歇。”姬胖子和阿大都有停留之意,魏余也不好多勉强,顺势便答应了下来。
众人又往前走了几百步,刚好找到一片密林,正好栓马喂马。
魏余止住马匹,正要下马去,忽然听得西边一阵响动,转头一看,有个半大小子骑着一匹小马驹,慢慢悠悠从南边走来。
等众人定睛一看,来人背着长弓,马侧还挂了一口狭刀,不知是个年轻猎户,还是个游方轻侠。
魏余心想,来者如此悠闲,一点也不着急天色见晚,猜测周围可能有村庄农舍,而且极有可能就离此地不远。
姬胖子反应最快,先一步驾马上前,拦住半大小子,问道:“这位小兄弟,可知晓此地附近哪有村庄?我兄弟三人,路过此地,见天色将晚,想要找出地方落脚。”
他边说边从怀里掏出两枚碎银子,递给来人,眼色颇为得意。
魏余暗骂了一声蠢货,本以为姬少爷是个聪明人,怎么连这点财不露白的道理都不懂。
“啐,你算哪根葱?也敢来拦爷爷的路。拿着两个破钱,便觉得自己顶了天了。还想使唤爷爷,今晚就在路边吃西北风吧。”半大小子却是个不讲理的,不知姬胖子哪句话惹着他了,不但没给他指路,还啐了他一口。
魏余脸色一时古怪,心想莫不是遇到了个疯子。
而姬胖子心中则是恼怒得很,想他姬大少爷那是何等人物,随便一句话,申山都要抖一抖,今日居然在一个毛孩儿面前吃了瘪。
他强按下心中不快,一手拦住对方,笑嘻嘻说道:“小兄弟哪来这么大的火气呀,可是我哪里说错话了?你先消消气,我给你你陪个不是。可别让我们就在这荒郊野外过一宿呀。”
“什么你呀我呀,爷爷我不吃这一套。就你们三个,肚大肠肥的,满脸横肉的,白面奸诈的,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东西,赶紧给爷爷滚开。”毛孩儿人不大,口气倒是不小,嚣张得不行。
魏余砸了咂嘴,看向阿大,心想,这时候他不该犯浑了吗?
阿大正是一肚子的火气,却又怕给三人惹麻烦,刚好见了魏余看过来的一眼,以为是在警告自己不要捣乱,当下也没动作。
姬胖子确实耐不住了,目色狠厉,一把捏住毛孩儿的胳膊,大喝道:“你这没教养的东西,给脸不要脸,快说!哪有落脚的地!”
“滚开!”毛孩儿反口一声大喝,一言不合,抽出马侧狭刀就砍。
姬胖子一时反应不急,堪堪收回手让了一步。
魏余骑马坐在一侧,也没在意,姬胖子虽然人胖,武道造诣不高,但毕竟是燕侯的义子,多少也会点拳脚,收拾个半大孩子还是绰绰有余的。
毛孩一招得利,还要打马逼近,舞起狭刀来,刀刀往对方要害而去。
姬胖子本来就不善御马,又失了先机,左闪右躲,一时险相环生。
又是一刀劈开,直取中门。姬胖子想要夹马让开,可惜胯下坐骑慢了一步。
他只能一个翻身,跳到马下,正欲还手,却见毛孩儿勒马回退几步,嬉笑道:“我当你有什么本事,原来也不过是个酒囊饭袋。哚,你们两个也一起上吧。”
姬胖子气得是火冒三丈,正要上马再战,一侧阿大先忍不住了,打马上前,一声暴喝:“呔,你这乳臭未干的小屁孩儿,不知天高地厚,今日我就代你爹娘好好教训教训你。”
阿大用的是马刀,上前便是带鞘一刀环斩而下。
他本来只打算教训一下毛孩儿,没有外放血气,只是用了点巧劲儿,想给给对方一点苦头吃。却不料毛孩儿是有几分真本事,就着狭刀一戳,竟然把苗刀给截了下来。
阿大一招无果,打起认真地心思,一声暴喝道:“呀呀呀,好臂力!”言语未落,又是一刀从上而下朝毛孩儿劈去。
后者身手毕竟慢了一拍,驾刀欲挡,只听铛的一声,狭刀断成两截,马刀势如破竹,到对手脑门之前才变竖为平,拍在了毛孩儿额头之上。
“哎呦。”其人脑袋上鼓起了个大包,连带着拉马侧身让开几步,看着阿大嘴硬说:“我不服,你耍赖,要不是我手里狭刀断了,下一招定叫你讨不到好。”
“找打!。”阿大暴脾气上来,就欲再斗。
“且慢。”魏余一看情形有变,不想多生事端,打马上前拦住阿大,又转而对毛孩儿说:“今日必要你输得心服口服。”
他解下宝剑,交与阿大,又下马背上一只手,对毛孩儿说:“你马驹尚小,我不占你便宜,让你一只手,与你步战,一招便能制住你,可敢来试试?”
“你这白面鬼,胆敢小看我!”毛孩儿一激便怒,跳下马匹,握拳几步冲上来。
魏余看他步伐凌乱,便知毛孩儿不擅步战,待对方欺近身前,右手猛然从下方切中来者腋窝,寸劲发力一顶,击退两步。然后顺势抽手,反捏住毛孩儿手腕。
“啊!痛!痛!痛!痛!痛!”毛孩眼睛鼻子嘴巴拧作一团,痛得连声大叫。
“可服气了?”魏余不想伤人,微微松了点力后又问道。
“啊!不服,不服。我忙着赶路还没吃饭,手上没劲,才让你占了便宜。”毛孩儿终究是爱面子,嘴硬,心里已经服了,嘴上还是不肯承认。
“你这地痞无赖,魏兄弟,此处树林密集,看我去找棵硬实的大树,把这泼皮吊起来打!”姬胖子早就看毛孩儿不顺眼了。
毛孩儿一听,脸色刷的一下就变了,只是还死撑着不认数。
“哎,不妥。”
魏余正好有意和姬胖子唱红白脸,先一句稳住毛孩儿,又接着说道:“那要不你带我找个地方落脚,等你吃过饭后,咱们再比划比划?”
“你好歹过了一招,姑且也算是个好汉,也罢,今个就跟我回去住一宿吧。”少年只说借宿,全然不提再过两招的事。
“既然如此,我三人就先谢过小兄弟了。对了,在下魏大同,还未请教?”魏余得了这话,一反手,又把毛孩儿手腕正了过来。
毛孩恨恨地瞪了姬胖子一眼,对魏余说:“我叫路安林,跟我走吧。”
路安林带着魏余三人打马慢慢悠悠走了约莫有半盏的时间,翻过了几处丘陵,就看见远处有个小村庄,正有青烟袅袅升起。
“前面就是路家村,村头那处便是我家,今个正好我去乡邑里割了两斤卤肉,晚等我吃饱了肉,再与你过两招。”路安林还惦记着先前的耻辱
“哦?我亦有此意,就是不知安林小兄弟家中长辈会不会?”
“不必在意,我娘走的早,我老子又跟须侯打仗去了,以前倒是有个仆妇照顾我,我嫌她麻烦,前些日子给辞了。平日里我都是一人独居,每人会多嘴了。”
“我说你刀法里怎么有点行伍厮杀的味道,敢情是你老子的缘故。”阿大骑着马嘟囔了一句。
四人走近了村庄,魏余正和路安林有一句没一句的聊着,前面斜插路边上,走上来一个背弓带箭的老头,手里还提着一只死兔子。
老头以见来人,暗摸腰中短刀,问道:“你们是什么人?”
“丘爷爷,这位是我朋友,魏大同,今晚在我家借住一宿。魏大哥,这是我丘爷爷。”路安林看清楚了来人,做出一副彬彬有礼的样子,倒是好笑。
那老头打量着魏余,从上看到下,又在从下看到上,点了点头说道:“这位魏先生,我这侄孙子说话乖张,难得有人肯搭理他,若是有冒犯的地方还望见谅。”
“不敢当不敢当,丘老伯客气了,叫我小魏就是了。”
“诶,阿林,我家里还有坛泡了长虫的黄酒,一会儿你过来拿去,好好招待客人。”这老伯说话冷冰冰的,有股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意思。
不过魏余也不计较,俗话说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自己一行三个陌生人突然造访,可以理解。
“那魏某就先谢谢丘老伯的美酒了,不过打两盅就够了,我们明日还要赶路,可不敢多喝了。”
“两盅哪够,我一口就喝完了。”阿大又嘟囔了一句。
姬胖子在他旁边,挥手按了按他,悄悄说:“等到了刀鱼塞,我请你喝好的,今天先忍忍,别喝醉了。”
阿大噘了噘嘴,没有多说。
“哎,魏大哥客气什么,丘爷爷就跟我亲爷爷一样。你不喝我喝,我可馋那黄酒好久了。”路安林倒是不客气。
“小地方没什么好东西,还望客人担待一下。”丘老伯还是有些警戒,和四人保持着距离。
“我等本是风餐露宿之人,如今借了宝地一宿,能有个遮风挡雨的地方就不错了,哪里还敢挑剔。”魏余礼貌地笑了笑,鞠了一躬。
“魏兄弟,还有那两位,我们都是江湖男儿,哪来这么多俗礼,走走走,吃肉去,丘爷爷,我一会就来取黄酒。”路安林夹在这二人之中又接不上这二人的话,干脆插到二人中间,两下打发了丘老伯,拉着魏余往自己屋里走去。
当夜,三人便在路安林家住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