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个死局。
所谓“铁证如山”,这天底下还有那座山比王上跟高呢?
王法无情,杀人偿命,真是可笑。
徐公子有其父相保,自然无事,到时候鄂侯的怒火无处发泄,自己这些人必死无疑。
“逃吧,逃!”徐公子突然回过了神,对魏余吼道:“趁他们还没追上来,离开这,离开申山!”
“什么?”魏余没明白。
“鄂侯不会放过你的,阿大他们逃不了了,你还有机会,花名册上没有你的名字,你可以逃,离开申山,对,离开这,去阴口,去找齐伯,他会收留你。”徐公子像是抓住了最后的希望,两眼放光,反手握住魏余双手,言语恳切。
“对了,我给你的哨子呢?还在不在,保管好它,到了阴口把它拿给给齐伯看。”他手忙地拉着魏余,把他扶上了马匹,“走,快走,我只能救得下你!”
魏余骑在马上,不知道该说什么,他知道徐公子这会儿已经逻辑混乱了。从申山到阴口,一路不下千里,自己没有任何文书,如何到得了。
“走呀,走!”徐公子连连催促,却发现魏余没有动作,心下一横,拿宝剑抽在马臀上:“活下去!”
夜雨急急之下,魏余努力控制住胯下马匹,内心一片空白。他回头看去,徐公子的身影越来越小,直到消失在转角。
即便此时已经过了关城门的时辰,魏余还是固执的往城门而去。
不然又能往哪去呢?司马当做活马医。
奇迹的是,城门居然还没关。
也许是夜雨来的急切,一辆马车脱轴卡在了门口,守城门的士卒正忙着清理。
有惊无险,魏余冲了出去。城门的士卒也许是一时反应未及,居然也没有追上来。
申山城外是丘陵平野,雨打道滑,前途尚有千里,他却不知路在何方。
雨渐渐小了,夜也深了,而燕侯府书房里的灯光还明亮着。
“情况怎么样了?”燕侯姬舒一手捻着白子,目视面前的棋盘,一边出声询问一旁的义子姬山。
“回父侯,徐公子已经回驿馆了,没什么动作,像是认了。那个叫魏余的趁乱出了城门,您吩咐让他离开,我也就没让人去追。”姬山躬着一身肥肉回话。
“念平,鄂侯世子之死这件事你怎么看呀。”燕侯落了一枚白子,有捏起一枚黑子。
“孩儿愚钝,既然王上有令,想来该是徐公子怒而杀人。”姬山低着头,为燕侯掺了一杯茶。
“是么?”燕侯呵呵笑了一声,将手中黑子递给姬山,说:“你觉得这枚棋子放在哪里好呢?”
“孩儿棋力浅薄,不敢置橼,却也看得出来,眼下黑棋势弱,需以守为攻,等待良机。”姬山没有接棋子,反而把茶水递了上去。
燕侯空闻言,收手落下黑子,端起茶水,轻饮一口,说:“嘶,却也不尽如此。”
他又拿起白子,自顾自地地说道:“怎么,不好奇我为什么要把魏余放走?”
“啪。”白子落下。
“父侯所为,自有深意,孩儿不敢妄自揣度。”
“唏,我一直都觉得,你比续儿聪明多了,怎么不让人把魏余杀了。这才是你这个当儿子的该做的呀。”燕侯又落一子,看也不看姬山。
“孩儿不敢,一切自有父侯安排。是我的父侯自会给我,不是我的,孩儿不敢强求。”
“怎么,有胆子鼓动续儿偷我的虎符,没胆子下手杀人。这样做事犹豫不决,可不是枭雄所为。”
“砰,砰,砰。”
姬山吓得连跪在地上磕了好几个头,一边说道:“儿子不敢。儿子冤枉啊。”
“先前徐公子也和我说他冤枉,你觉得王上会相信他吗?”燕侯又落了一子,继续说道:“知道当初我杀了你父亲,却要把你留下来吗?”
“念平呀,你太聪明了,我一眼见着你,就知道你是个可造之才,觉得有你在,将来一定能好好辅助续儿。”燕侯一边落子一边说话。
“把茶倒上。”他顿了顿,又继续说道,“可是后来我改主意了,你太聪明了,续儿驾驭不住你,你天资好过他一百倍。”
雨声渐渐微弱,姬山颤抖着把茶水倒上,呈给燕侯。
燕侯接过来抿了一口,说道:“这几年来,你的那些小动作我都看在眼里,我不但没有管,反而还在暗中帮你。你以为没有我的手书,光靠半块虎符,续儿就能调动边军吗?”
姬山面色一变,呆住了。
“可是你让我失望了。为豪杰者不可不惜命,你却在自己的地盘上让人挟持;谋天下者不可不勇决,明明该当机立断杀了魏余,你却眼睁睁看着他跑了。”燕侯又落了一子,忽然眉头一皱,觉得棋局乱做一团,说道:“我让黑骑在城外埋伏着了,一会你把他带到地牢,我明天再见他。”
言罢燕侯起身欲要离去,门外忽然传来一阵喧嚣。
“何事吵闹?”燕侯沉声发问。
随既有黑甲奔入小院来报:“禀侯爷,先前跟徐公子来的那个带剑者又来了。”
燕侯略作沉吟,转身回到房内,吩咐说:“带他来见我。”
姬山还低头跪在一旁,不知所措。
“行了,去驿馆盯着吧,别再出什么差错了。”燕侯眼看其人心烦,两句话打发走了。
“孩儿告退。”姬山面色如常,心中却惋惜不断,看燕侯的意思,自己已经被淘汰了。
这时候雨已经停了,只有檐角还在滴水。
魏余站在侯府门前,身边为了一群门房。
他没有走,又回来了。
前途无路,回头才是破局之法。
既然徐公可以报徐公子不死,那自己也可以用燕侯世子的命换自己和众人的性命。
这里是申山,燕侯的地界,只要他愿意,故事完全可以换个方式讲,比如“除了徐公子,其余人都死在了三梁山里”。
“咔。”燕侯府的侧门开了,走出来一个小厮:“跟我走吧,侯爷要见你。”
魏余跟在其后,又走了一遍先前的老路,到了书房门前。
“侯爷,人到了。”
屋内传来低沉的声音:“有什么就在门外说吧。”
“滴答,滴答。”魏余站在门外,浑身湿透,雨水滴在木板上,声音有些闹耳。
“怎么?要见我,现在却不说话?”房间传来淡淡的声音。
“你知道我为什么要来,城门守卫不是你故意给我留的路吗?”魏余捏了捏衣角,挤出几滴雨水来。
“哦?看来是个聪明人,既然我放你走了,为什么还回来?”
“不够。”魏余挽起了裤脚,雨水顺这小腿滑下。
“嗯?”
“我的命不值钱,但是世子的命就不一样了。”魏余解开了发冠,长发搭下。
“我非得靠你才能换回续儿吗?”
“方法有很多,但是赎人这种事,砝码不是越多越好吗?”他将长发捏住,挤出数滴雨水。
“所以换你的命,不算便宜了。”
“不,不止如此。你还要算上徐公子。”
“怎么,他让你来的?”
“没有,这是我自己的主意。但是我想,他会很乐意完成这个交易。”
“呵呵,这些先前他都和我说过了,我也回答过他了。如果只是这样,我的条件不变,你可以先在我府上住下了,我保你不死。”
“你觉得真的是谁杀了鄂侯世子呢?”
“这些话黎民都已经说过了,王上诏书亲至,结果已定,你回去吧。”
“但是有一点他没有说。”魏余运作血气,尽量蒸干了衣服中的水分,推开房门,走到屋中,坐到燕侯的对面,说道:“王上的诏令来的太快了。”
“大胆!你这厮竟敢言语讽刺王上。”燕侯闻言厉声呵道。
“怎么,不让人来把我抓下去?”
“哼?你觉得为了续儿,我就不会拿你怎么样了?”燕侯有些恼怒,说道:“我告诉你,姬氏是北地大族,就算续儿死了,我一样可以找旁支过继,你不要放肆!”
“哈哈哈,王上太心急了,他一天都不愿意多等,甚至没有等大王子先迎娶徐公之女,就提前对徐公子动手,为什么?”魏余连语不断,喝问燕侯,然后一字一句回答说:“要么是王上的时间不多了,要么是他根本不想大王子起势。”
“大逆不道,竟敢诅咒王上!”燕侯气急败坏,忽然觉得眼前这个人不能保下来了。
“侯爷就这么点气度吗?此地是申山,又在侯府书房里,连一点真话也不敢听?”魏余拿过茶杯,给自己满上,粗鲁地一口饮尽,又说:“徐公子觉得王子有意于大王子即位,我却觉得二王子才是他心中真正的继承人选。”
“呵,难道王上要把西军送到大王子手里,却又不让他继承大统,兄弟阋墙吗?”燕侯一声冷笑,眼前之人实在放肆,不过倒是有屠维当年的几分风采。
“大王子没有机会迎娶公女了。”魏余看着燕侯说:“王上要是真心想要大王子即位,一定会先让他迎娶,之后再都动手。徐公子差一点就真的死在狭道里了,如果他真的死了,你觉得徐公会放过鄂侯吗?”
燕侯看着他不说话。
魏余起身,脱下湿漉漉的外衣,指手而言:“北方三侯向来互助一体,倘若徐公对鄂侯发难,想来燕侯与须侯不会坐视不理吧,可是即使三侯联手,有夷狄在侧虎视眈眈,又有多少把握斗得过徐公呢?”
燕侯沉声而道:“王上不会坐视不理的,徐公纵然骄横,也不敢再王上面前造次。”
“是吗?可是王上不是要扶持大王子吗?为什么又要打压他未来的妻族了?到时候燕侯你能坐视大王子继承大统吗?不担心徐公日后算账吗?”魏余越说越快,连连发问,信步自若。
“你到底想说什么?徐公子没死,你的假设都不成立。”燕侯一手按住茶几,双目凝重。
“王上既然有意让二王子继承王位,那么日后大王子该如何自处呢?他已经被捧得这么高了,摔下来,就是粉身碎骨。任何人换到他的位置,都不会坐以待毙。到时候恐怕又会像十一年前那样,二王子相争。”
“那又如何?不过是胜者得利,败者食尘罢了。”
“是吗?十一年前,阚公失利,死于非命,四座食邑名称实亡,鄂侯被俘,几乎身死其中。便是胜利一方的徐公,如今不也招得王上猜忌吗?王子相争,与国无利呀。”
“我姬氏向来不参与夺嫡之争,便是再来一次甘延会战,也与我无关。”
“上一次大战之后,夷狄屡次犯边,夷伯吉保割地自王,过了多少年北地才恢复元气,难道侯爷还有二十年时间可以缓图治理?大王子已经退不下去了,但是二王子不一样,他还有余地可退。燕侯若是不想再起战乱,只有站到王上的对面,让他放弃废长立幼的想法。”
说道这里,魏余已经图穷匕见了。既然燕侯不愿意冒犯王上,要公事公办,那就想办法把他拉倒王上的对立面去。
“这又与你之事何干?”
“这件事是一个信号,只要侯爷愿意放我等一码,徐公子会记住你的恩情,大王子也会感受到您的善意。”
“黎一文还不是徐公,如今徐公年富力强,恐怕还轮不到他说话。”
“可是徐公终究有一天会死了,徐公子早晚会成为下一个徐公。他知道狭道的事与北地诸侯无关,自然不会计较,可是驿馆里的十多号兄弟好不容易死里逃生。若是因为燕侯不得善终,只怕徐公子会记恨一辈子。”魏余猛的抽出甲辰宝剑,一剑插中茶几:“剑在此,燕侯欲执刃乎?亦或执柄乎?”
“徐公势大,已成王上心腹之患,便是大王子上位,恐怕黎氏的好日子也不久了,你又何必执意如此。”燕侯叹了口气。
“不劳燕侯费心,我不求还死去的兄弟一个清白,只求活下来的人能平安无事。燕侯只需说徐公子是单人来此,申山地界,还有人敢多嘴吗?”魏余坐到燕侯身侧,继续说道:“万一徐公没有倒台,燕侯岂不是白白给日后找麻烦?”
“好,既然如此,明日你就带着驿馆的人离开申山,去北原,既是赎人,也是避一避风头。我会让念平与你同道。”燕侯自掺了一杯茶,没有喝,端在手中,缓缓说道。
魏余大喜,今夜他折道而回,为得就是驿馆里兄弟们的性命,总算不复使命:“如此,魏余谢过侯爷大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