屠泽乐呵呵的看着朝堂一幕,吃瓜群众模式开启。
方子儒这人,是个死脑筋,但是就是这个死脑筋的读书人,也是令屠泽极为敬佩。
四朝元老,托孤重臣。陪伴大夏四代君王,见证了王朝的巅峰与谷底,当年大夏王朝最衰败的时候,尸守大军打到黄河以南,朝中人心惶惶,便是他站出力排众议严禁皇帝迁都并且提出死战不退。
当时皇帝气急败坏,指着方子儒怒喝,“信不信朕诛你九族!”
那位老人淡然说出,“诛十族又如何?”
历经几十年风雨沧桑,从青年时期走到白发苍苍,无数次的在死亡边走过,一次次死谏,无视奸佞乱党的警告,踏过无数明枪暗箭,只为遵循本心,成为青年时期所向往的那样。老人早已无需表明自己的赤胆忠心。
方子儒终究活成了年少时期想活成的人。
所以屠泽再怎么反感文臣,却也是对这位老人充满敬佩,所以哪怕方子儒辅佐的几代皇帝如何愤怒,却也是一直迁就。
鞠躬尽瘁,精忠报国,便如是也。
朝堂之上,方子儒挺直身板,面色平静看着齐武穆,“迁都一事,事关重大,如今暗殿一事刚刚平定,北方尸守虎视眈眈,此刻迁都危机太大,况且重新定都劳民劳财,望陛下三思。”
齐武穆面带微笑,“方爱卿请起,朕与诸位爱卿探讨迁都一事,没必要如此,来人,给方爱卿赐座。”
齐武穆走下台阶,扶起跪在地上的方子儒,“爱卿也老了,以后别动不动就跪下死谏,朕还期盼方爱卿能辅佐朕,以后爱卿见朕无需下跪,拱手即可。”
老人从椅子上挣扎起身,根本不顾齐武穆劝阻跪下,“陛下,规矩是规矩,微臣万万不敢打破。”
其实上代皇帝就已经说过方子儒不必下跪,但是他没听,齐武穆也是说过数次,他还是不听。
齐武穆回到龙椅说道,“方爱卿之所以劝阻朕迁都,无非因为天时地利人和,朕所言可是?”
“陛下所言不错。”
“那么朕就要与爱卿说道说道了,因为都城在南方,导致这次北方出现如此之多叛乱,那么朕迁都北平是不是可以威慑宵小?”
方子儒反驳,“陛下此言差矣,为何一定迁都才能威慑宵小?朝中大柱国一位,上柱国三位,随便一人便可在北方坐镇,为何是要陛下亲临?”
“那朕问你,他们要真是如此,为何这次叛乱一点消息都没有?朕不是没有给他们私家军队,他们的眼线呢?”齐武穆大声说话,“屠泽,你说!”
“臣以为,这次事件臣罪该万死,如臣镇守北方恐怕没有丝毫作用……陛下迁都一事,极为明智,一来震慑群魔宵小……二来堪称陛下大无畏精神……,陛下此举当为千古一帝,不知王大人以为如何?”屠泽使出毕生功力狂拍马屁,不断建议迁都并且找到下一个替自己说话的对象。
他算是看出来了,满朝文武配合皇帝演戏都是给方子儒看的,齐武穆想迁都一事一定很久了,所以他故意放纵暗殿肆意布局,并且派人麻痹所有人眼线,造成满朝文武无一人知晓暗殿布局的局面,以此逼退方子儒达成自己迁都决定。而朝中跟暗殿勾结的官员早就被清洗了。
如果没有暗殿这一档子事,迁都是根本不可能,他齐武穆敢提迁都,方子儒就敢一头撞死在金銮殿上。
而且并不只有方子儒一个人会这样做,那些追随着方子儒的文官书生,都会这么做,也就是说,不把方子儒安慰好,让他无话可说,那么强制迁都,朝堂上要死一半的儒生!
而有着这一底牌,也就让迁都有了可能。
见屠泽将皮球踢到自己这来,王言苦笑一下便站出来,“微臣认为屠将军所言在理,陛下迁都实乃上策。”同时心中怒骂屠泽,说谁不好偏偏要将自己搭进去,而且还将自己能说的都说了。
齐武穆听完笑着看向方子儒同时说道,“方爱卿的第一个问题解决了,接下来是第二个,说迁都劳民劳财,那么请薛爱卿说一下迁都钱财需求。”
户部尚书薛英回答,“启禀陛下,修建与龙城这一般规模的宫殿微臣与数位同僚计算所需钱财颇多,而陛下从六年前就在修建宫殿,已经大致完善,所以虽然如今任需一笔数目颇大的开支,但绝对是朝廷能够承担的一笔费用。”
齐武穆得意地冲方子儒仰头,“方爱卿,如何?”
方子儒沉默,许久之后才拱手回答,“皇上考虑以极为周全,老臣已经没有多余的意见了。”
老人这一刻突显老态,再无那种比年轻人还有激情的神态,原先一直精神抖擞,目光如炬的老头再也不在了,这个靠着信念一步步守护大夏王朝到如今的老人终于卸下所有伪装,回复到了这个年纪该有的沧桑老态。
扛了几十年,也确实累了,该歇息了。
老人第一次公然的坐在椅子上,一生的经历在眼前走马观花,科举状元,封官六品,数十次死谏,与乱党你死我活,为苍生竭尽全力,城头击打战鼓,再到托孤重臣。看着齐武穆长大,老人总是担心自己早去,没办法给幼年皇帝保平安,无颜面对先帝,想着再坚持一会,只是这一坚持就是这么多年,还是放心不下。
现在才发现齐小子已经是一名合格的帝王了。
真的可以卸下重担了,老人坐在椅子上轻声说道,“陛下长大了,臣老了。”
朝会结束之后齐武穆心事重重,屠泽也没有离开,便问道,“怎么了?”
“你没有感觉,方爷爷身体很不对吗?”齐武穆声音有些颤抖。
屠泽沉默不语,因为武者极好看清一个人生命旺盛或者衰弱,之前大殿之上屠泽看到的方子儒,便如风中烛火,气息奄奄。
齐武穆也看了出来,所以他焦虑万分。他怎么也想不到会因为这事导致方子儒放下心中执念坦然走向尽头。
三岁先帝驾崩,齐武穆便坐在那张龙椅之上,太后垂帘听政,在那个一切都是陌生,一切都充满敌意的时刻,老人牵住他的手带齐武穆走过人生最迷茫仿徨的几年。为年幼皇帝挡住一切危险。
手把手教自己写字,读书,批阅奏折,教自己礼义廉耻,明辨是非,天文地理,帝王心术,忠义孝道老人一并教了。
一幕幕犹在昨天,但是老人却已经要走了。
齐武穆忽的忆起年少读书之时读到一句,“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
这位中年男子,铁血帝王红了眼眶,泪水噼里啪啦砸落在地。
屠泽走到他身边,伸手拍拍齐武穆,“二哥,赶紧去看看吧,不要让自己留下遗憾。”
话音刚落,齐武穆便已消失在原地。
方府。
此刻府内上下忙忙碌碌但又极为安静,宽大府中却又透露出悲凉与死气。
齐武穆快速穿过走廊,径直走向方子儒居室。沿路侍卫丫鬟一片片跪下同时高呼,“恭迎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皇帝亲临消息穿到方子儒居室,老人儿子连忙出来迎接,在齐武穆面前齐齐跪下。
面前方子儒后代近百人跪在齐武穆面前,齐武穆轻声说道,“你们门外等着,朕进屋与老师说几句话。”
时隔多年,他又重新称呼方子儒老师。
齐武穆走进屋,看到躺在床榻上的老人,朝会时的精气神全然不见,现在的老人周身都缠绕着死气,呈现油尽灯枯之色,老人面如金纸。
齐武穆轻声走到老人床边坐下,握住老人的手,感受着老人手掌粗糙与枯瘦。
方子儒瞪大眼睛看向握住他手的中年人,混浊的目光又恢复一丝清明。
“小齐?”老人第一次用这种称呼叫着齐武穆。
“老师,我在的。”
齐武穆眼眶不禁通红,生离死别如同一块块巨石压在他心口,疼得他无法呼吸。
这么多年过去,他都快忘记自己会流眼泪了,以为自己不会再流,却是痛的不深。
泪水一滴滴滑过脸庞,滴落在床沿,齐武穆内心悲痛万分,一遍一遍摸着老人手掌。
“别哭啊,小齐,”老人带着嘶哑嗓音安慰,“老师活了九十六个春秋,辅佐了四代帝王,将大夏从微末中托起,老师这辈子过得很不错了。”
“老师。”齐武穆死死压抑自己情绪,巨大的悲痛让他也只是不停叫着老人称呼。
方子儒抬起手,想要摸一下齐武穆头,但是却怎么都抬不上去,齐武穆连忙将头低下任由老人抚摸。
老人宠溺的揉着中年皇帝脑袋,“别太伤心了,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老师是高寿了,喜丧嘛。”
老人安慰着,但是又不放心,就继续跟齐武穆告诫,“老师走后,就是又有重担放在你的肩头了,老师在的时候,很多事小齐还可以与老师商讨,老师最不缺的就是解决事情的经验了……”
“只是老师走后,小齐可以询问之人又少了一位,所以小齐日后行事一定多思量,多考虑。”老人喘着气继续说着,“福建都督王长生,成都太守刘鑫,还有翰林院中以朱萧,林藏北,文海为首的读书人,皆是忠君爱国有才之士,小齐可亲之,信之。”
齐武穆不停点头,老人依旧不停歇,继续说着,生怕自己一休息就醒不过来了。
“老师给小齐一句忠告,望小齐日后牢记于心。”老人缓了缓开口说道,“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
老人看着齐武穆,目光温柔,“老师一直觉得小齐很优秀,小齐也确实没辜负众人希望……”
老人缓了缓,用最后一口气笑着说道,“小齐,你做的很好……很优秀,老师很欣慰。”
话音刚落,齐武穆头上的手便砸落床沿,老人溘然长逝,一觉入梦,山河拱手。
中年皇帝咬紧牙关不让自己发出一丝哭腔,脸深深埋在老人手心感受老人最后一点温度,浑身都因为悲伤抽搐但是他就是不发出声音。
大苦无声,老人是喜丧,不宜悲伤。
九十年前,一个孩子在读书之时发愿一定当大儒;八十年前,年轻书生高中状元,从此一生都在为大儒努力,周转于庙堂与江湖,打退尸守大军,镇压暗殿叛乱,教书育人……其中一桩桩大事在别人看来此生能完成一件便是极高荣誉,但是方子儒却是觉得理所应当,当仁不让。
书生本分,君子担当。
今日书生远去,人间再无方子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