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如意握着十文钱,站在三层小楼前。
由南城到北城的路虽不远,也走了一会子。姜游不自然地跟在身后,有时还拉远了距离,摆出一副陌路的样子,却像个十足十的保镖。他用折扇扇去些燥热,抬眼看瑞香楼的门牌,雕镂玉刻,是打心眼里佩服:“哎,比绛园是气派多了。”
瑞香楼是女子百货,三层小楼,内外六院,有女子所需的所有东西,一应皆时兴,价格不一,大多是贵的。但若仔细淘,兴许能找着几个打折的好东西。
刘如意抬腿迈进楼内,径直去寻些香脂香粉,她暗暗与周围的女子对比起来,越发坚定了自己的想法,这但凡从她身边擦身而过的,都比她白。她试用了一下香粉,对着镜子擦在半边的脸上,似乎与富贵人家多近了几分。
姜游在她身边,有意无意地飘过来一句话:“这盒二十文呢。”
刘如意狠狠瞪他一眼。
仍是恋恋不舍地放下了那香粉,她有些丧气,想变美些,经济能力却不够。她拉扯下自己的头发,又暗自与周遭的人对比起来,她总觉得,所有人都比她乌黑亮丽。
她翻出来一盒头油,上面写着:十五文。
姜游将一切都看在眼里,他用指尖轻碰了下刘如意的肩,想拉她出去。刘如意一颤,自己先逃离了这里。
掌心的十文钱攥出了手汗,到最后也没花出去。
“是刘姑娘?”问话的另有其人。
刘如意愣然看着对面的男子,穿一身叫不出名字的锦缎,欣喜地快速奔来,至人身前,想要去捧刘如意的手却又不敢,开心地手足无措。他见门牌上写着瑞香楼,猜到几分,语气急促:“你要买香粉?”
“快去给未来少夫人买最好的。”一声令下,后头俩随侍飞速去楼中扫荡一番,再出来一人提了一布袋,里头从头到脚应有尽有,还有泡手的秘药,店家说保管一月后手指头都跟白萝卜似的,又白又嫩。
刘如意草草一看,布袋里头个个都均价一两,一看便是好东西。
那男子眉眼弯弯,自报家门:“不记得我了?我爹前几日托媒人去你家说过亲了呀,我是唐沉,我们是旧识。”
刘如意恍然大悟,这是那地主的儿子,思及此,她迅速地回身再看,姜游早不知藏匿何处,远走哪里了。
“懦夫。”刘如意在心里恨恨道。
“刘姑娘,唐家不在京城,思来想去,怕你觉得远嫁,我便决定亲自来与你说亲,媒人怎能说明白我的诚意呢?”觉得不够,他又补了句,“但我才入汴京城,就遇上你,我更觉得我们是天定的姻缘!”
唐沉喜悦的声音充斥在大街上,让刘如意满脸通红,她也不能学姜游将人嘴巴一捂了事,太损淑女形象。她更觉得这地主家的儿子都跟傻大个似的,一见面就谈情说爱的,太过孟浪。
先稳了局势再说,索性便连连应和:“好好好,天定的姻缘。”
这日傍晚二更时分,唐沉住的客栈迎来一位梁上客。
姜游一身黑衣,携长剑破窗而入,床上的唐沉于睡梦中鼾声婉转,甚至还翻了个身,姜游看了两眼,便耐不住性子径直出鞘,剑尖稳而直逼唐沉颈部,却见唐沉猛地睁眼,在床上利索的打了个滚翻身跃起,不过一息的功夫便躲过一招。
唐沉顺手抄起枕边的匕首,挡在身前,勾唇一笑,眼里却无白日的傻气:“姜店主,是何人买我的命?”
姜游的剑虽窄,但没有哪家梁上客用这么大的武器,他今晚是一时兴起。
唐沉又问:“还是姜店主嗜血,单纯看我不爽?”
燕子楼的规矩虽是拿人钱财与人消灾,但不乏杀上瘾了的门人,这生计一经开头,便再也回不了头,一是树敌太多只能凭武功自保,二是,闻惯了血的味道,便和金子联系到一起,难免令人兴奋,控制不住。
沉默了片刻,姜游问道:“你是何人?”
唐沉率先扔掉匕首,踢到门边,双手皆五指张开,示意自己并无威胁:“唐家人,聊聊?”
姜游一招不成,再无机会,便收剑于背:“唐门少主哪会为了一农家女的婚事来京?”
“许你当咸菜店店主,还不许我当回地主儿子?”唐沉坐回床上,将枕头竖在墙边,向后一靠垫在腰后,伸手一指身旁:“先坐。”
这江湖里的门派在话本上天天打打杀杀的,但背地里也逃不出生活二字,有人结仇有人丧命,有人武功盖世,有人到老了也只配给师父们扫大殿,归根结底,都是一碗饭一碗饭吃出来的。
这吃饭,还分三六九等吗?
这吃饭,还就分三六九等了。
“我们真是旧识。”唐沉深吸一口气,将久远的记忆拉扯过来,“小时我爹带我逃命,因唐门的五毒散遭人觊觎,世间都传它能起死回生,医治百病。我们一家被买下燕子楼五位杀手,东家各各不一,机缘巧合,我被塞到老刘家里冒作儿子,躲过一劫。”
姜游忽的一笑,想起梁奇:“老刘的儿子可真多。”
“如意带我下田,捉蛐蛐,逮蚂蚱,教我辨别小麦苗和葱的区别,领我赤脚在泥里打滚,不必听师父戒尺的声音。刀剑不知何时落地,我却见识了不一样的快乐。”唐沉双眼迷离,似是陷入了回忆里,“原来猪油盖饭,比大鱼大肉还来得香。”
姜游白眼一翻,将剑归鞘,从怀中摸出折扇,缓缓一展,将运动后的闷热空气扇动一番:“那是觉得你贵客驾临,用荤油招待,若平日里他们自己吃,一月也没几回。”
“什么?”唐沉不甚明白,“还有能比猪油盖饭更简单的伙食?”
姜游却似乎找着了心情突破口,斜目与他:“你觉得你和她合适?”
唐沉展颜笑道:“她跟了我,必不让她吃苦。”
“我有幸看过资料,当日接单的五个人,被你爹斩了四个,还剩一个隐居江湖,自你爹武艺突破,五毒散的谣传功效被辟谣,便无人再追着打杀了。”姜游语气平淡,却话题一转,“但东家不撤单子,燕子楼从不主动退单,买你爹命的钱,燕子楼可并未退还。”
姜游断然道:“你们并不合适,你尚朝不保夕,别拉她下水。”
“可她如我心意。”唐沉如此答道。
话不投机。
“你方才出剑,可没犹豫。你是真想杀了我。”唐沉拽住欲跳窗而归的姜游,在他耳边低语,“你这杀手,更不合适。”
却说刘如意抱着一堆布袋回了家,鸡啼方过三回便起床梳妆,对镜贴花,将桂花头油自发跟仔细抹起,长发此时再看,一下便顺滑起来,她用指尖沾取了一点水抹在唇上,对着红纸一抿,樱唇更添红润。
刘远明见状,知咸菜店的店主买不来这么贵的东西,猜是妹子接受了地主儿子,有些欣慰:“这唐家人出手阔绰,是我们比不得的,你们又自小相识的缘分,你嫁去唐家,虽离汴京远,好歹锦衣玉食。”
刘远明摸了摸门框,见十年前刷的漆已斑驳不堪,不由得感叹:“哥也能沾沾光,混个小官当当,不必再种地,脱了农民的身份,我们家每年兴许都有新漆刷门,看着也气派。”
刘如意香粉施完,换了一身绫罗绸缎,瞪了眼自己家兄长:“旧漆不除,遇潮新漆也会脱落的。”
刘远明满不在乎:“那便把旧漆除净,再刷新漆。”
刘如意乘小轿子至东市莲花巷,叩响了绛园的门,姜游此时叼了块沾满油泼辣子的炊饼,吃的正香,开门见刘如意光彩焕发,险些没认出来。
“你这就用上了?”姜游心里不是滋味。
刘如意大步迈进绛园,在吃中午饭的众人面前一拍桌子,叉腰问道:“我好看吗?”
“好看!”台下五人连连捧场。
“白吗?”刘如意又问。
“白!”台下五人纷纷喊叫。
“你觉得呢?”刘如意转身,伸臂一指,逼问院子里的姜游。她双目虽亮,却似乎并无笑意。
姜游苦笑,她总能有本事令自己躲无可躲,藏无可藏,眼前人向来话语坚决而有重量,令说惯了瞎话的姜游不敢轻易接茬。
一方小院就四角天空,他能退到哪去?
姜游此时想到,当初跪在这里的袁嘉幻想的未来光景,究竟是何样的?他曾劝袁嘉,想要的太多,又舍不下过去,路便难走。袁嘉当初是怎么回的?哦,他说,那便走走试试。
然后袁嘉就死了。
姜游打了个哆嗦,他若是答应了刘如意过普通日子,恐怕台下五人便立刻提剑而起,直接清理门户了,还能得闽州的赏钱。
“你本来就极是好看。”
姜游看见梁奇捧着炊饼当瓜似的吃,暗道他也不怕噎着,这能吃出多少甜味?
刘如意唇角的笑意瞬时消失,似是心意皆了:“好。”
这回姜游觉出不对,三步并作两步,上前止了她离去的步伐,蹙眉问道:“刘姑娘,你不会真要嫁与唐沉?”
刘如意后退一步,标注出安全距离:“飞上枝头当凤凰谁不愿意?难道要一辈子做椿树上的雀,没点梧桐的志向了?”
喑哑嘈杂的鸟啼应时叫起,叽叽喳喳个没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