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如意坐在芙蓉园临街的三楼,一只胳膊搭在窗沿上,手上拿盏薄瓷小杯,里头是清绿的碧螺春,尚还热气氤氲。
对面坐的是一身锦衣的唐沉,他在认真地研究墙上的菜名,随后招手唤小二过来,又问刘如意:“我看这的招牌都挺不错,你爱吃哪个?”
刘如意将视线从窗外收回来,一眼便看中了酱香肘子,可环顾四周,来的女子都不轻易张口,即便点了一桌子菜,也只是夹上那么点筷子尖,没几筷便说饱了。
她便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芙蓉园占地颇大,中有庭院,后有楼阁,是做私房菜的地方。临街大门处起了栋三层小楼,一楼围屏散桌,二楼雅间席位,三楼贵宾定制,如此有层次的经营,传闻东家似乎是当朝高官,不然在北城想买这么大一片地,得几辈子才攒的下来。
唐沉以为她不会点菜,索性直接将较为有名的全念了个遍:“来一品奶汁鱼片,一品鲜蘑菜心,一品西汁乳鸽,一品落叶琵琶虾,一品酱香肘子,啊,再加壶酒。”
刘如意扯了个不淡不浓的笑,今儿有婢女特为她梳发拢髻,还送了一玉簪插在发间,吊着流苏叮当作响,弄得她转脖子都僵硬。
唐沉却笑得敞亮:“如意,你这样真好看,不,你本来就好看,稍微一打扮,更好看了。”
刘如意摸了摸发间的簪头,微红了脸,眨巴两下眼睛,说话都虚了:“唐少爷,真的吗?”
唐沉将胳膊撑在桌上,身子往前探,离刘如意又近了一些,认真道:“你只是不适应这些,日子久了你便知道,这些本就是你的。”
“什么一斛珠的首饰,桃花妆的香脂,柳记的衣裳,无论有多少噱头,你穿在身上,那便是这些东西的荣幸,他们从制作的那一刻起,都是为了等你的到来。”
“你们才是天作之合。”唐沉轻轻一笑,言语极为真诚。
刘如意怔然,她从来没想到,原来还能有这般道理?
她甚至有些被蛊惑到,身上这摸着滑不溜球的丝绸,有些偏黑的手捏着掺金丝绣得的帕子,甩起来,似乎是与世家小姐的幅度也差不到哪去。还有这流珠,谁走起路来都叮叮当当的,好像是一个声音。
小二捧着托盘上菜,将奶汁鱼片放在了刘如意近前,酱香肘子偏向了唐沉那边。唐沉提壶倒酒,清脆的水声带来浓郁的酒香,加上一桌的热菜,没开始便醉人了。
“你尝尝。”唐沉执筷替她夹片鱼肉,放在她身前的小碟上。
刘如意学着小姐们轻啄一小口,软嫩爽滑的鱼片一根刺也没有,里头含着香甜的牛乳味却并未完全遮掩了鱼鲜,她一时半会分不清哪种味道是鱼的了,十几年都在庄稼地里生活,汴京城里的鱼,原来有朝一日还能叫她吃上。
“凭我自己,我大概是很难买得起它们。”刘如意扪心自问,不好意思道。
唐沉回话也快速:“不要紧,我给你买,是理所当然的。”
不论纠结于否,不论是借靠了谁,刘如意也算是有机会坐在了北城的饭馆里,见识了世面,开拓了眼界,她很开心。见唐沉自顾自地饮酒,便豪气顿生,伸手去拿他的酒杯:“何必自己喝独酒,我陪你。”
唐沉却身子往后一靠,避开了她,笑道:“不成,你的酒,还是留在洞房花烛夜陪我喝罢。”
刘远明今儿是眼睁睁看着家里多了许多人,那些人热热闹闹的进来,搬来了大大小小的箱子,都是唐沉带来送给刘如意的,说是刘如意的嫁妆,绝不让她嫁到唐家低人一等,受人白眼。
而聘礼单子已经给了,结婚时照旧送给刘家。
乐疯了的刘远明跳到红木箱子上小蹦两下,见箱子结结实实的纹丝不动,任由他踩,他更哈哈大笑:“我家发了啊。”
“我可以拿一个吗?”他自小的相好桃玉偏头进来,两眼散发着珠光宝气,她进屋中抓了一条粉红色的珍珠项链,细声婉转:“远明哥哥,我们日后便不用吃苦了。”
刘远明盘腿坐在箱子上,浓眉的尾处有一浅浅断痕,扬眉斜目,轻言道:“你还是将它放下吧,这是我妹妹的。”
桃玉已将那项链戴在了脖子上,小跑到刘如意镜前对照,微转两下身体,她觉得甚是符合自己:“我觉得这就是我自己的呀,远明哥哥,如意有这么多的好东西,送我一个不好吗?况且等我嫁给了你,我们就是一家人了,还分什么彼此呀。”
“谁要娶你了?”刘远明起身将她身上的项链粗暴地夺去,扔回箱子里,长臂搂在她胸前,看似亲昵,下一步便直接拖至门外推出家去。
他冷冷道,“我既有了如此妹夫,天下女子岂不任我挑,即便是公主下嫁,也要看我满不满意。”
“什么?”桃玉以为自己没听清
刘远明摸了摸自己的大腿,笑得邪气:“老子看不上你了。”
“你疯了!”桃玉此时再不扭捏,扬声大骂,“几箱子珠宝就够你喝成这德行,也不照照镜子看看你什么样子?”
她指着半土半砖的墙壁气歪了脸:“就凭你?”
自从她得知有地主儿子看上了如意,可是废了好大功夫勾搭上了刘远明,她忍下了嫌弃刘家穷苦的不舒服,卧薪尝胆,就指着能沾光过好日子,谁成想刘远明昨儿还你侬我侬,今儿就翻脸不认人,做起白日大梦了。
神经病!
她啐一口在地:“也就我桃玉看得上你,不然凭你家帮人耕这几亩薄田得来的赏钱,和你爹破旧的馅饼摊子,你下辈子也脱不了商籍,参加不了科举。”
刘远明关门不听:“等老子有了钱,谁还要参加苦命的科举,老子直接就是官老爷,什么士农工商,由老子说了算。”
可真是巧,老刘收摊后回家刚刚好瞅见这事,当即一脚将门踹开,震得旧漆落一地。
他二话不问,反手一个巴掌扇在刘远明脸上,紧绷下颚,气得头发丝都冒烟:“你知道你说的是什么话吗?”
他将开着的箱子猛地一关,在屋中来来回回地走,满屋子装的都是唐家的东西,他连落脚地儿都没有。
他怒道:“你妹子呢?”
闺女必是和那唐家小子谈情说爱去了。
他拧眉转头看红着半张脸的儿子,又揪着衣领在另一边复扇了一巴掌,此番是对称了:“我答应唐家婚事了吗?你做了谁的主收了这么多?你翅膀硬了,要现在就当官老爷吗?”
老刘怒目赤脸,吓得桃玉连忙灰溜溜走了,袖子里还顺了枚翡翠手镯,藏的极深。
刘远明冷冷地看着他爹,一字一句:“你当着那女人的面打我?”
老刘反笑道:“打不得你了吗?”
姜游出现在芙蓉园时,唐沉已经微醺半醉。
随侍去结了这桌的酒菜钱,拖着唐沉上了软轿,而唐沉临走还不忘拉着刘如意的手晃晃悠悠,满口甜语:“如意,我们明天再见。”
刘如意默不作声,将手挣脱出来,只当是腮红打重了,目送唐沉的轿子远去。
姜游见她落单,跟在身后行了百米,等不及再继续保镖的行径,飞身至刘如意身前,急促道:“先别走。”
“偏要走。”刘如意不顾阻拦,径直右转进朱雀大街,从正阳门出北城,再一拐又没入了熟悉的南城小巷。
枝繁叶茂,即便是空中,姜游也很难找寻她的身影。
姜游只得紧跟其后,提气运起轻功去追,他心中有事想要快点说给他听,可他没刘如意熟悉汴京南城,即便是他追踪术学得挺好,也仍是害怕一个眨眼,就把人跟丢了。
“你不停下,我便去你家里堵你。”姜游大声道。
刘如意驻足,却并未回头:“你如今见我锦衣加身,环佩玉响,便要堵寻我了?”
一时委屈拥上心间,她觉得今日的自己虽然漂亮,但是漂亮的都不像她了。
这裙子不是她的,香粉也不是她的,头上的发簪也不是她的,即便她今天很开心,也总有强烈的不真实感。
“我不如你心意,是因我没世家小姐的容貌,没贵族少女的肌肤,没这些玩意,我就是长的不好看,不美丽,所以你不心悦与我。”刘如意是这么认为的。
姜游觉得女孩子思维真是奇怪,他有说过这些吗?
他听眼前人的声色不对,有哽咽之音,一时将自己来的目的忘了个光,嘴上更不知说什么,他又局促起来,觉得头顶的雀真是吵死了,大秋天的还没被冻死。
他只得解释道:“你本来长的就极好看,有了这些只是更好看,没有也好看。”
“我不用听你说这些了,晚了。”刘如意睁大眼睛抬头望天边的云,努力把泪水逼退回去。
“你不喜欢听吗?”姜游立在巷子中央,摸不着头脑。
“你的心不在我这,我即便是喜欢听,也只是越听越伤心。”刘如意道。
姜游叹了口气。
“我的绛园生意,冷清到要远去西市寻求合作,我连自己都养不起,哪有命讲喜欢,不喜欢,好看,不好看。不论是你,还是衣服首饰,我都担不起这扁担,提不了这水桶。”
他想起了自己的目的,上前两步,开始紧张道:“若是村子里有旁的男子娶你,我定送上百文的礼钱,只这唐家少爷不行,你不能嫁他,他不合适,你们不般配。”
刘如意转过身来,隐隐发红的眼睛有些疑惑:“你别是谁也看不上,不娶我,还不许别人娶我。”
姜游见她心情好了,也恢复了往日的平静,眸中晦涩难明。
他从袖子里掏出一本书,是一本春秋记事,书页平整但封面缺了个角,一看便是上了年头的旧书。
他将书递到她手里,又退了半步,低低言道:“每月答应送你的书,给,是我从北城淘来的,希望你喜欢。”
“你分明最喜欢书,”他顿了顿,复又道,“若是从今儿起爱好变了,我便不再送了。”
晚间,老刘家里的后院处栽有一颗椿树,上头的雀被人惊醒,短鸣两声正在抗议。老刘在树下借着月光,拼命用铲子挖出一个坑来,汗水滴在泥土里,却听他嘀咕道:“位置错了。”
他站起来左移两步,重新蹲下卖力去刨,两盏茶过,一檀木锦盒透出土面,他眉眼带了欣喜,弃了铁铲直接用双手奋力去挖,总算令那木盒重见天日。
木盒长约一尺,宽约一寸。老刘吐了口唾沫在手上,擦了擦早攥在手心的钥匙。他将钥匙插入木盒的暗锁中,微微一转,只听机括响起扣合声,木盒的盖子自动跳起,月光皎洁,雀声嘈杂,里头赫然是一柄银白长刀,利刃闪出老刘苍老堆满褶皱的眼睛,露出一丝狠厉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