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刘是在柿子山被人们发现的。
柿子山上有柿子林,也是乱葬岗,朝廷将不知名的死者都葬进山中,晚上无人敢去,但白天有胆大的会上前摘柿,秋天成熟后,落下的柿子一砸一片,看起来通红如血。
柿子山的半山腰处有一小破庙,虽是破庙,不过是用草棚为神仙避雨,据说,这儿原先供的是山神土地,不知何时被人替换成了地藏王菩萨。
都是神仙,大家到了只管祭拜就完了。
村子里的人说,是老刘自己想去偷柿子,太老了累死了,真是太可怜了。
刘如意不相信,非说她爹身子骨硬朗着,每日能做五十个馅饼,爬个山不至于累死。她哭地破了嗓,头发乱糟糟的,眼睛通红的像涂了血,反反复复的重复:“我爹是被人害死的,他是被人害死的。”
京兆府的人听到消息过来查验,的确发现了中毒的痕迹,他们将村子里的人都一一排查,每个人都有不在场证明,大多数都在晒今秋的玉蜀黍,准备拨成粒子研磨出粉备用。
唯独,不见了刘远明。
加上那堆丢失的首饰,官府便定性为刘远明窃财远走,杀了亲爹,并贴上告示在南城的各各大门上,悬赏追捕。但官府的效率向来都看事主的身份地位,高官要出了这事,两天就能破案,平民嘛,他们便爱推脱上那么两个月,等事情风平浪静了,百姓便将一切都混忘了,也就不催促这些有的没的了。
刘如意换上了最初的粗布麻衣,将那些绫罗都放到红木箱子里,用一把大锁锁好。随后便呆坐在院中的小轿子上,抱着那长木盒,呆呆的也不知在看什么。
“刘小姐,您若是不愿等官府,我给您出个招。”夜色渐浓,当初抬轿子托她去芙蓉园吃饭的车夫,趁人都散去,悄悄地叩响了轿子的布帘,不忍她如此可怜,小声道,“燕子楼的杀手在汴京开了分部,可替您了结仇怨。”
“只这燕子楼出钱买命,最低也要一金起步。”车夫又突然叹气道,“算了算了,这馅饼每日撑死也就能赚个百文钱,这一金即便能攒起了,估计也都被刘远明拿走了。”
刘如意猛地回过神来,她踉跄地拽住那车夫,几欲撕破衣服,哑声问:“那分部在哪?”
只听车夫道:“他家屋旁有一颗高大的椿树,上面有雀筑巢,那雀红嘴红尾,声音粗糙,善群架,颇为凶狠,地盘意识极重,若是有别的鸟误入领地,会群起而攻之。”
“汴京城椿树不多,也是有那么几十棵,只是他家树上的火尾雀有六只,一大五小,无论过去多少春秋,都只有六只。”
月上云间,已是二更时分。
姜游一身玄黑长袍,手拿折扇,小案上放着一盏热气氤氲的茶,坐在堂中主座上。
一双细目薄冷似无情,翘着二郎腿正翻看近来的账本,骨节分明的手将折扇转的飞起,听堂下有人轻声慢步,缓缓迈进绛园,他淡淡一笑:“来单子了。”
刘如意怀抱长木盒,几乎是爬进院子里的。
她双眸如血,短短一日变得瘦骨如柴。
刘如意唇齿发干,见堂上正坐的一身黑衣,远无百日般看着干净。墙外树大叶远,处处都昭示着这里的神秘。
她喃喃自语:“难怪你不愿与我在一起。”
刘如意似乎是耗尽了全身的力气,猛的跪趴在地上,不住的蜷缩着身体,如蜗牛一般将自己蜷在一起,呜咽声由弱极强,未语先呕了口血痰。
梁奇奔来,上前将人扶起:“如意姐,这是怎么了。”
“我爹死了。”刘如意抬首直视主座的绛园园主,莞尔一笑:“我来买凶手的命。”
姜游突然觉得这椅子一点也不舒服。
翌日,姜游领张庆至柿子山,看了下案发场地。
佛前的香灰炉又满了一些,树上断了一粗枝,似乎是被人刻意用斧劈下,老刘侧身躺在干涸的血迹中,身上盖着草席,是穷苦人最后的尊严。
张庆抬腿用手指勾上鞋子的后跟,穿戴整齐,上前掀开那席子。
“这官府不将他送到义庄吗?”姜游展扇一挡,现在虽已入秋,但尸体放了一天还是有很大的味道,他露出一双眼睛,见老刘睁着大眼死不瞑目,叹气道,“可怜了这二十年做馅饼的手艺。”
张庆回道:“许是官府觉得刘家穷苦,连块祖坟也没有,远近无亲,早晚也得来柿子山?”
“可怜如意了。”姜游复叹道。
张庆以几根银针分别刺入太阳穴,心脏,喉嗓,鼻腔,肺部中,后小心拔出,见鼻嗓及肺部的银针赫然变黑,他蹙眉道:“奇怪,老刘衣领撕毁,指尖也有衣屑,分明是他自己弄的,这中毒后应是呼吸不畅,喉间堵塞,即便是吐血也是泼洒状,像刘如意的痰一般。”
他一指地上的滴滴答答状的血痕:“这是溅洒。”
“这针黑了就是鼻喉间有毒药,吸入致命?”姜游指着那银针问。
“哦,多物都能致黑,不一定是毒药,只是盲猜。中毒后窒息而死是仵作验尸后给的结论,我只是想来证实学习一番。”张庆道,“这没变的银针只能证明,是一种只伤及肺部与嗓子的毒药,十分精准,旁人配不出来。”
姜游翻了个白眼,将折扇扇了两扇:“唐沉?”
“他没有动机,他要结婚了。”张庆以手覆上老刘的眼,为他合上双眸,起身收手,“那盒子上的唐我也看了,与唐沉的随身剑的剑柄雕刻出自一个花样,并且,不止是唐沉,唐家的东西都爱刻上这么个字,就跟吃苹果先咬一口似的,宣示主权。”
姜游却奇道:“唐家的聘礼虽没送来,但这嫁妆也是有一单子的,我见过那纸,没这长盒能装的东西。”
“你怎么见的?去老刘家看刘如意洗澡了?”张庆偏头道。
姜游冷哼一声,启程下山:“我那日去杀唐沉,无意中顺了出来。”
“情杀,挺好。”张庆又将鞋后跟踩在脚下,拖沓着走,折了根细木枝在嘴中咬来咬去,细长的眼笑得不怀好意,“要是想杀唐沉,不要忘了找刘如意要金子,规矩不可改,头儿。”
真烦。
刘饮今儿做了糖葫芦,绛园的诸位一人一串,红山楂被晶莹的黄糖包裹着,香脆又酸甜。
刘如意食之无味,双眼无神,有些发凉的问刘饮:“你们都是燕子楼的?”
“是啊。”刘饮又多给了她一串糖葫芦,温和道:“既然还活着,就好好吃饭。”
刘如意低头啜泣,复又擦了遍眼泪,眼下娇嫩的肌肤都被袖口擦破了,嘴里喃喃,车轱辘话来回说:“是我哥杀了我爹,我不相信,可我哥不见了,珠宝也不见了,我都没法还给唐少爷。”
“这天怎么就变了呢。”
刘饮又端了碗西湖牛肉羹给她,这羹以藕芡浅勾,打的鸡蛋花均匀细腻,飘的牛肉粒都个个均匀有志,细小如剁,一看便有极好的刀工。
他放好小勺,一屁股坐她对面饮自己的:“啊,既然疑惑,就去找你哥问问,找唐沉问问,不就清楚了。”
刘如意点点头,觉得在理,端碗起身,一口气直饮至见碗底,留了几颗肉粒和一句谢谢,便站起身走了。
她不知道唐沉在哪里住,转去北城一路疾奔,到芙蓉园门口时腿都打着哆嗦,她踉跄地一把拉住当日为他们上菜的小二,低低问:“你还记得那唐沉少爷在哪里住吗?”
“你便是当初的小姐?”小二一惯在芙蓉园见多了高官世家的人,平日里眼高手低,诈一看她如此打扮,灰头土脸,初而大惊,复嫌弃的扭头就走,“他不是汴京人,大多都在最好的客栈,你去找别人问问吧。”
刘如意不知北城最好的驿站是什么名字,但小二分明知道北城的情况,又不欲告诉她,她恨得咬咬牙,便至瑞香楼想碰碰运气。
到时已腹中长叫,站不起身了,她抬首瞧瑞香楼牌匾挂着红绸,一尘不染,放眼尽是干净雅致的小姐们,熏香在鼻盼,哪有什么唐少爷。
她眸中隐隐发亮,似乎是找到了蚂蚱依附的绳子,有了活下去的信心。她将手汗擦在衣边上,决定挨个去问,总能问到的。
“刘姑娘。”
不知何时,黑衣随侍出现在她身后,语气冰冷,“少爷有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