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赵通天二年,天后亲祀于通天宫。
通天宫下站着的那个老僧于凤历二年自江陵而来,他来时皇嗣陈麟即被立为相王,至今已经三年。距离上次天后亲祀九鼎也已经过去了六年。
法性寺的高僧大德——住持神恭站于通天宫九十九级白玉石阶之下,面色有些凝重。
于他而言,当年神都城百万黔首或王公的信仰崇敬早已成过眼云烟,他从未当真。当然那些东西究到底也确实当不得真。事实上那些虚华的烟景从没有入过他的眼。
他早已经不是只能参悟出“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时时勤拂试,勿使惹尘埃”佛偈的睿僧。他现在是整个大赵帝国的国师。
是神僧。
五祖弘忍大师已经西去多年,就连师弟惠能神僧也前往南诏百越之地弘扬佛法,如今早已不见了踪迹。他前几年似乎在越州地界现过法身,可现如今呢?
神恭静伫于通天宫下,他没有像文武百官一样仰望这座高达五十丈可以俯瞰整个神都城的圣地。
他也知道这里面放着的是天后六年前新铸成的代表帝权的九鼎。但是他实在提不起过多关注此间事的兴趣。
也难怪。他今年已经多大了?他向来不愿意思索自己的年龄,有一部分原因是因为他活的时间已经足够长,从而促使他或多或少地带着一点忘记时间的情绪。还有一部分原因是因为他真的忘记了自己有多大,九十七岁或者是九十九岁?
神恭忽然有些发困,他以往这个时候其实都是在法性寺里禅定悟道。他现在很少有出寺的时候。
他抬头看了一眼通天宫的殿门,隐约有要打开的趋迹。果不其然,通天殿门登时开启。
三宰六部、黄门媵女、宋陈王公依次走出,最后列于神恭圣僧之后静候天后驾出。
太子、相王及宋氏子皆紧贴于神恭之后,因为他们知道这位看起来身体硬朗实则年逾耄耋的老僧是天后真正的精神支柱,而他们同时知道神恭圣僧不喜多言之人,故而一个个沉默不语。
神恭圣僧仿若未见。
太监女官列于殿门两侧,持各式皇家礼器,恭迎天后驾出。
天后步履稳健地从通天宫中走出,环视百官王公诸人,自然而然展开流露着皇威的浅笑。
她现在还没有过多忧虑些什么,经过早年间的镇压以及日益浓厚的安抚之后,整个陈赵王朝,不,是宋氏王朝,呈现出愈发茁壮的弘治之态。这是她极为欣慰的。
当然不排除太子殿下、相王以及宋氏子对她越来越恭敬的姿态是令她无甚烦恼的原因。不过她也对谄媚的侄儿有些淡烦。她确然比谁都清楚,自己这个位置是从谁手里拿过来的。自己要还回去,并且深切知道应该还给谁。所以不免略有些对不起宋家列祖的情绪。
毕竟这个天下虽然表面上姓宋,却全部都是姓陈的人在统治。死了侄儿一人与死宋氏全族相比,哪一个更为严重?
天后陛下的笑容又加深了几分。
……
不出意外,通天宫亲祀之后,陛下没有再上午朝。事实上,陛下自狄卿死后,就再也没有上过午朝,因为“朝堂空矣”,也因为没有狄卿的朝堂着实有些死气沉沉。
神恭平视天后陛下,形容平淡地正在上谏着什么。
陛下面色阴晴不定,似乎是已经很长时间没听过类似于此等惊世骇俗的事情,有些难以置信。
“国师,暂且不论朕的天下是否还属于朕,但说放任修者一事,是否大有不妥?”
天后陛下斜倚着龙椅,双眼微眯。因为目力有些差劲,也因为此时她自己的心情极为不好。
神恭极为自知,他既是法性寺的高僧大德又是帝国的国师,他需要考虑的东西比紫阳观牛鼻子老道吴玄宿要考虑的东西多的多。他不能多为法性寺多考虑一点。他身上还肩负着整个帝国的江山社稷。他不是邪派宗师,他是佛道执牛耳者,他需要为天下苍生考虑周全。
“陛下息怒,恕小僧直言,这是保全社稷之万全策。”
神恭直视着天后陛下,眼眸之中看不出一丝波澜,真正像座超脱出世外的大佛。
“九鼎也应该是用于稳定江山河图,不该如危镜般悬于通天明堂。”
天后听此言罢,长舒一口气,她是真正的无比相信眼前这位圣僧。她觉得神恭比六祖惠能更有人间烟火气,更能设身处地的为社稷考虑。事实上也确实如此,这是陛下一生做过的无数正确选择中极为有用的之一。
“那便依国师之言。”
天后声音淡淡,听不出波澜。
神恭深知眼前这位陛下的城府,故不再多言,高声唱礼罢转身离去。
“国师,如若朕要吴玄宿与你一同拱卫皇室,你当若何?”
天后随手拿起前朝西方大秦进贡来的玉如意,道。
“臣等自当互相扶持,竭力相助。”
神恭跪倒在地。
天后摆了摆手,示意令其退出。
……
青州地界是出了名的阴潮低湿,且不论前几日刚于福泉渡大肆折腾了一番的飓风,单说这些天紫阳观老天师吴玄宿在霍桐山上兴止雨道场便可见此事一斑。
霍桐山上霍林洞天是道家天地宫府图三十六小洞天之首,灵气极为逼人。吴玄宿站在霍桐山顶,明明山不太高风也不大,可偏偏有一种浑然仙气蓬勃而生。
“师父,法事已成,是否即刻回紫阳观?”
一青年立于吴玄宿身后六尺之处,恭敬问道。
吴玄宿回头看了一眼这剑眉星目的小娃儿,禁不住轻笑。
“当年令尊执意将你送来我紫阳观,本座那时还甚觉己亏,没成想现如今你竟到了这种地步,委实出乎本座所料。”
“我紫阳观百年迎一外门子弟,没想到竟迎了位开府之才,很好。”吴玄宿呵呵地笑出声,抚了抚早在数十年前便已白透的须髯。
那青年仍旧不做声,只静默站立。
吴玄宿也不恼怒,反笑问道:“你如今年已弱冠,单叫姜纭似有不妥,本座赐你幼麟一字,如何?”
姜纭抬头看了一眼远方霍桐山次峰上飘起的袅袅青烟,又看了一眼面前这位仙风道骨的恩师。
“谢师父赐字。”姜纭跪地唱拜。
吴玄宿微笑,转过身去。
他此次出关于霍桐山兴止雨道场一是受人所托,二是因为这几年闭关实在没有一点进益,故而不再浪费时间,直接强行破关而出。
及他出关,才真正注意到这个六年前姜家托当年的庐陵王如今的太子殿下硬塞过来的少年竟是个十足的开府之才!
当年吴玄宿因闭关匆忙,兼而看出此子命格有些阙处,便略有些忽视了其天赋,今日回想起来,着实令人悔恨。不过尚在此子天赋极佳,近年来想必观里也没少教给他淳正法门,故仍算大才。
“幼麟,你可知我紫阳观玉门吐息法有何妙用?”
吴玄宿心里生出些考较其才的意思。
姜纭心里默念起玉门吐息的法诀,体内五脏六腑登时活络起来。
“禀师父,观内吐息法调息运气通八脉。静坐之际,先行闭息之道。闭息者,其人之息,一息未际,而一息续之,今则一息即生,而抑后息,后息受抑,故续之缓缓也。始而有意,终于无意,起初用意引气旋转,由中而达外,由小而至大,以此运气,继而活八脉。”
姜纭说到此停了停,“弟子六年来一心修此法,今已初见成效。我常听人说大道至简,或许该是这个道理吧?”
吴玄宿目光大盛,赞许之意溢于言表,“汝大才!可继我衣钵。但切勿自满自矜。”
吴玄宿从宽大的法衣中伸出右手,随意一招便有一柄桃木剑疾驰而来,老天师一脚踏上去,继而御剑飞走。
“幼麟,你跟崖风他们回紫阳观。为师去去便回。”
已不见其人,但听声音远远飘回,好似洪钟大吕。
震得姜纭睁不开眼。
……
相王殿下站在王府东观楼上,瞭望着整座气势恢宏的太初宫。
相王今日穿着十分随意,身穿亲王制红袍,安静的观望远景。
他应该是在想些什么。
事到如今,也应该去想一些东西了。例如他还是皇嗣时做出的那一番谦让姿态,现在回想起来仍旧显得无比睿智,这保全了整座相王府以及他自己。
如果当初他不选择那条路,皇兄还是依然会被母后从庐陵接回来继续做太子,但他不一定落得周全。多亏他当时走上了这条路,才在母后和皇兄心中都留下了极佳的印象。这想来决不会是什么坏事。
相王殿下背过手去,淡笑一声。
他现在是太子右卫率且遥领安北大都护,听起来是从二品兼正五品的封疆大吏,其实并无任何实权,因为他姓陈,而目前的天后陛下姓宋。
说白了这只不过是母后想告诉天下人,他陈麟仍旧是皇室宗亲,借此为由不让宋家人欺负他欺负得太厉害。
相王殿下苦笑。
他不像皇兄一样为了生存将永泰与安乐两位公主全部下嫁给了宋家的人。他一直都认为宋家只不过是一群仗势欺人的野狗,不足为虑。
但是野狗也有很大的力量,因为他们目前与自己地位等同,例如天后亲侄、当今权臣宋业升。这下不在意都不可能了。
陈麟俯瞰着整个相王府,看着步履匆忙的婢女以及宦官,实是无言。
他要做些什么——为了整座相王府。
他继而将目光投向东南方向,他把希望寄托给了那个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