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平公主走进修养殿的时候,张氏两兄弟正在凤榻下跪着为天后按摩,贺娇龙则是在一旁静立。
贺娇龙身为昭仪女官、天后近臣,久侍凤驾、长年跟随天后左右,此时在殿中倒也是寻常事。她一看到面带厌恶之色的长平公主进殿,便连忙唱礼道:“参见公主殿下。”
天后含混地“嗯?”了一声,又睡眼惺忪道:“长平来了?快坐。”
长平公主行了一个万福,便顾自坐在凤榻旁的短凳上,并不言语,倒是显得敬而不谄。贺娇龙心中赞叹:长平公主这一番做派连太子、相王都不敢表现,天后独女倒确实是独得娘娘喜爱。
张靖忠、张直毅明知道长平公主进殿,却连转身点头的功夫都欠奉,只一门心思地小心翼翼伺候着天后。
长平公主坐了半晌,见天后自她进殿之后只略微问候了一声,心下也是有些着急,便连饮清茶数杯。面上虽依然波澜不惊,但那份焦急连贺娇龙都已体察出八分。
天后轻笑一声,这才彻底睁开双眼,慵懒道:“长平此番进宫,恐怕不只是为了看望本后吧?”
长平公主长舒一口气,柔声道:“母后,儿臣听闻姜纭没有跟随紫阳观的队伍护送冀州鼎,而是随无定庵去了青州,现下他又私自将临淄王带出了京去,这岂不有违章程?于体统也并不适合。郡王殿下未及就藩之龄而贸然出京,若出了变故又怎生奈何?”
天后沉吟不语,半刻才出声道:“姜纭一事,本后曾有所安排,你不必理会。于临淄王,你意下该如何?”
长平公主走近几步,躬下身和缓地对张氏兄弟道:“二位且先休息,我与母后有话要说。”
张氏兄弟这才缓缓站起身来。二郎直毅挑衅地瞥了一眼长平公主,并无半分尊敬。张靖忠歉意地点了点头,也未言语,便拉着二弟直直地走进了帐后。
长平公主恨恨地瞪了帐后一眼,右拳紧握,不平了瞬间便跪下身去,继续为天后捶腿。
只听她边捶腿边道:“臣女窃以为,可遣贺昭仪领一供奉昼夜驰奔迎回郡王。既奉母后之命,相必那姜纭也不敢拦阻郡王回京。”
天后坐起身来,一挥手示意长平公主起身,她亲力亲为地将满头的华贵发饰一个一个摘下,动作十分细缓,待到最后一柄簪子放入饰奁之中,这才开口道:“阿娇以为如何?”
贺娇龙低下头,思索片刻,道:“臣以为宫中供奉实力高强,非凡俗之辈,臣恐怕难以调令。我麾下保乂门众人虽非武道巨擘,但对于此次事务,约摸还是可以胜任。”
保乂门,设于大赵太宗年间,由帝王直接督统,专司谍报暗杀,首领设祜命天官,下辖降戬、种祉、飨祚、贶佑四司。先皇崩后,天后令保乂门大肆搜捕反动派系,丧于保乂门之手的皇族、诤臣不可胜计。
“贺祜命,本后很感谢你的提醒。”天后站起身来,面沉似水,走近贺娇龙跟前,一指轻轻抬起她的下颚,仔细端详着这位女悍将的秀美容颜、感受着她的惊惧颤抖,突然感叹道:“青春真好,本后如你这般年青时,也向来是谁都不服的。”
天后转身大踏步走到凤榻边,右手摁在凤榻扶手之上,沉声道:“着:祜命天官贺娇龙领十五降戬,请临淄郡王回京。”
“是请,不是押;是郡王,不是钦犯。贺祜命可知晓?”天后扫了一眼面无表情的长平公主,而后直视着贺娇龙,道。
贺娇龙周身一抖,跪伏于地,颤声道:“臣遵懿旨。”
长平公主目光中闪过一丝隐晦的阴狠之气,只一瞬便又被她彻底隐去。
……
一声鸣镝骤然响起,无定庵车队中数匹马顿时受惊。
距离郑州城还有数十里的密林,赵元凰等一干无定庵弟子正围住青州鼎,面色严肃地探查周围。
姜纭既承萧观音嘱托要帮扶无定庵众人,自然也有意让她们熟悉些入世之道,所以自出神都他便潜藏声迹。这些仙家女子久在世外、不与世交,性子难免都有些憨直可爱,这禀性虽是一顶一的绝佳,但对于她们这种走江湖之人,不见得是什么妙事。时下陈阍正好也被姜纭带出神都,早学些君舟民水的道理倒也确实是一桩好事。
鸣镝之声再次响起,显得异常刺耳。
李青鸾对着车队之首的赵元凰喊道:“小师妹,这密林中响马众多,你可小心察看。”
赵元凰不动声色,只点了点头,暗想道:寻常响马怕是不敢近前,就怕是受人雇佣、本领出色的亡命之徒。天下虽承平日久,但这种人向来不少,若成千上万涌来,恐怕就算是通天境也得折在这里。
李青鸾翻身下马,俯首贴地,右耳谛听片刻,再待起身时脸上已是密布阴云。
赵元凰下马箭步飞来,细声问道:“师姐,如何?”
众多无定庵弟子也是纷纷贴近,均是想知道李青鸾谛听如何。
李青鸾环顾了一下无定庵弟子,见她们个个神色焦灼,便也快言快语道:“响马来得很快,人数恐怕十倍于我等。”
赵元凰深吸一口气,面色陡凝,解剑倒持于右手,对着宗门内百余弟子道:“后方有响马来袭,青州鼎沉重,我们奔驰不便,响马必然可追上。所以无定庵弟子听令:随我迎敌!现在都下马解剑防守!”
陈阍闻声走下马车,眺望着满目的碧绿青翠,深吸进一大口清甜空气,心旷神怡道:“算我一个。”
赵元凰眉头紧皱,但还是耐着性子对陈阍道:“殿下,这不是小事,你还是回马车上较为安全。”
“凰姑姑无须担心,我有数。”陈阍淡笑道,转身上了马车。姜纭素日里也是淡笑示人,赵元凰只要一见他淡笑便是心安无比。陈阍此番仿效,非但没有令赵元凰心神安稳,反而更令她焦灼急躁起来。
远处突然扬尘四起,林木摇曳,马蹄声、喊杀声大作,而后箭雨织幕,铺天盖地袭来。
李青鸾与赵元凰急挥剑格挡,卸去了大部分来势汹汹的快箭,但还是有少数无定庵弟子臂、股负伤。
箭雨一波偃息,紧跟着便有一队人马来势汹汹地奔至场间,为首者佩戴面具,服饰极似匪类。
匪首横枪立马,高喊道:“可是无定庵李仙子?”
李青鸾眉头一皱,“贼子何以识我?”
马车上,陈阍扶额摇首,掀起车帘,见郊外草丛中入目皆是人马,且都佩箭带刀,又想起先生临走时说的话,不禁失笑。
马车外,那匪首朗声笑道:“如此便好,某倒怕杀错了人。”
赵元凰闻此大怒,一点脚便飞身起来,素蟒登时杀出,直奔那匪首而去。
匪首不慌不忙,翻身下马、闪躲不停,一下子卸了赵元凰一往无前的剑势。
“某深知赵仙子武功高强,此番便不必比试了。兄弟们,冲!”蒙面匪首一声高喝,麾下打头阵的数十贼寇一股脑地全杀上来,其余千数人也紧随其后冲阵。
马蹄声、喊杀声再次大作,无定庵数十人与贼寇数千顿时混战在一起。
马车上,陈阍见优势不在己方,便一敲车壁,道:“侯公公,您且出手。”
暗处,一人影陡然杀入阵中,手掌起处,十数十数的人被瞬间剿杀,贼寇队伍瞬间被撕出一个豁大的空圈。
那为首匪类大惊失色。上峰并未曾告知队伍中有此等高手,今番队伍倾巢而出已是极为冒险,若是再凭空多出这些伤亡恐怕根本无法向上面交代!
李青鸾见匪首失神,高声大喊道:“师妹,且抓那贼子过来问话!我护着大鼎!”
赵元凰点头冲出,匪首也回过神来,一杆直枪猛地刺来,这枪法刚直,倒颇具杀气。赵元凰撼海初境修为,虽未经几番实战,但空凭这一身修为也能压得大多数人喘不过气。匪首也是心中有数,枪为伏腰锁,连出四击,招招击向赵元凰四肢,枪花大绽。
赵元凰再施无定庵“八步赶蟾”身法,辗转腾挪之间将花枪四击全部闪避,一记“引横波”紧随而出,她拖剑于地数步,一点脚飞起,素蟒剑顿时架在匪首脖颈之上。
那方战事同酣,随陈阍而来的侯公公本就身负高强修为,面对一群寻常武夫更是如入无人之地,掌起掌落数次,已是百余贼寇命丧其手,这份实力绝不是李青鸾、赵元凰等空负修为之小辈所能赶及的。
李青鸾见赵元凰将那匪首擒住,便大呼道:“全部住手!贼寇敢动者,必将你等首领问斩!”
这剩余不足千人之匪寇却恍若未闻,依然陷阵喊杀,不少无定庵弟子已经疲于应付。赵元凰将素蟒剑架紧,对那匪首道:“叫你的人停手。不然,我就解了你的面具。”
匪首只有一双眼睛暴露在面具之外,他思索一瞬,便喊道:“全部停手!”
刀剑交碰之声顿时停止,极为齐整。
马车上的陈阍再一次敲了敲车壁,道:“公公有劳,您歇息吧。”
场面忽然的静谧令赵元凰不知所措,她毕竟未经世事,在场的人只有李青鸾涉世颇深,她现下只有听李青鸾调度一策,一身气势倒也不慌不乱。
李青鸾刚要说话,便有声音从众人头顶上传来:“元凰,把人放了。”
赵元凰抬头望去,见姜纭白衣负手,站在一棵树的树冠之上,树冠并未变形,映衬得姜纭仙气飘飘。
陈阍掀开车帘呆呆地看着姜纭,喃喃道:“还是先生会装啊。”
赵元凰盯着姜纭看了一会儿,见他没有半点反应,才放下素蟒,一脚将那匪首踹出老远,悻悻骂道:“赶紧滚。”
匪首带人离开前,瞄了一眼站在树冠上的那个身影,而后急速离去。
姜纭目送所有贼寇离去后,才下得树来,扫了一眼负伤的无定庵弟子及陈阍的马车,凭空掏出了些伤创药递给李青鸾,示意她分发给负伤弟子。他未置一词,也并没有在意李青鸾双目中的恼恨。
“今日暂歇,明日赶路。”
姜纭说罢,便上了陈阍的马车。无定庵众多弟子一见他连句慰帖话都未讲,纷纷都口含微词,连赵元凰也颇为愠怒,连找他说句话的心情都欠奉。
马车之上,姜纭笑看着陈阍,轻声道:“你此次做得不错。”
陈阍点了点头,道:“先生在郑州城内的局做完了?”
姜纭同样点点头,没有说话。
陈阍“哦”了一声,掀开车帘又放下,回头对姜纭道:“凰姑姑好像不太高兴。”
姜纭面色一沉,不再言语,转身下了马车。
元凰年幼憨直,必然不会理解他的用心。她或许知道,但不能理解。
他不能在队伍之中。
即便很多人并不理解他的用心,他也不能待在队伍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