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极斋高昊峰乃崆峒山群峰之中最高者,因其高度与天同齐,故称“高昊”。上古道教真神广成子曾于高昊峰上显化,故今日高昊峰上仍存广成大殿,以供奉广成子仙身。高昊峰又是天极斋掌教真人齐霞光的坐练之处,他老人家今日甫出关,所以此番峰上聚集了几位天极斋重要人物。
广成大殿之下,青石广场之上,掌教真人齐霞光落正上座,掌律真人齐洪流、掌务真人齐云华分落左右首座,还有一男一女两个年轻人分别坐在齐洪流、齐云华座侧。
齐霞光面色红润、鹤发童颜,通天巅峰境的修为独步江湖数十年,中原人士只有神恭、吴玄宿、长孙淳启合力才可与其对成平手。这个老头儿,是支持天极斋不向天后低头的最硬底气。只要有他在、只要他愿意,天极斋就可以压得整个中原江湖抬不起头。
但他不愿意。
齐洪流与齐云华二人闭目观心,常年的相处令此二人非常熟悉齐霞光的脾气,只要他不开口说话,那你就只能一直等。那两个年轻人很显然也明白这个道理,但是他们的养气功夫远不如二位长老高深,所以此刻显得有些浮躁焦灼。
齐霞光知道两个晚辈经不住这种气氛的煎熬,索性不再思索,直接开口道:“祥龙、凤祯,抽个时间下山去。”
坐在齐洪流旁的齐祥龙一脸惊诧,本就不太俊逸的面容更显得有些喜感,他也不顾旁边神情严肃的师尊,忍不住开口道:“师伯,我们……去哪儿啊?”
齐霞光眼中笑意渐浓,看得出很是喜欢齐祥龙这种憨直率真的性子,他笑着对齐祥龙道:“这你得问问凤祯丫头。”
张凤祯的师尊齐云华是天极斋一众领袖中的唯一女性,她瞪眼看着齐霞光,不忿道:“师兄让凤祯拿什么主意,她还是个孩子。”
齐霞光但笑不语,又盯着两个年轻人看了一会儿,才笑着道:“那就如此定下,你二人明日就启程。至于去哪儿么,越往东越好。那群中原士子不是常说我们西北好武疏文吗?你们这次就先去至圣故地,好学一学什么是儒、什么是法。”
齐祥龙若有所思的点点头,他一看张凤祯一脸的风轻云淡,心中也不自觉地放松了万分。天极斋历代圣子圣女下江湖走蛟,哪有一个不蜕皮化龙?哪有一个最后籍籍无名、郁郁而终?
天极斋屹立千年、大成者无数,死去的陆地神仙多如过江之鲫,就算敌对整座江湖,齐霞光以及他身后众多惊才绝艳的弟子也绝对不会低下头说一个“歉”字。这就是道宗魁首、蔚然大宗的雄浑底蕴。
等三位老师走后,齐祥龙才小心翼翼地凑到张凤祯跟前,搓着手陪笑道:“凤祯,到了山下当着外人你可得给我点面子,被师兄们说瓜怂也就罢了,不能再让外姓人看咱天极斋的笑话吧?你说呢?”
张凤祯秀眉紧皱,凤目一瞪,理也没理齐祥龙的话茬,转过身去就回了绛云峰收拾行李,只留齐祥龙一人原地徘徊、不知何想。
崆峒山方圆百里,八十一峰忽然云气大起,皆朝天顶高昊峰涌来,云蒸霞蔚、气势磅礴。齐霞光负手站在广成大殿之上,他扫了一眼下方正顾自欣赏景致的齐祥龙,又瞥了一眼气鼓鼓下了峰去的张凤祯,强忍住放声大笑的冲动。
八十一峰朝天顶,这就是祥瑞!齐祥龙、张凤祯,这就是龙凤祯祥!钟灵毓之后又有此二人,天极斋何愁不兴?就算再扛鼎江湖五百年恐怕也不见得有什么问题!
……
郑州城内,姜纭正和李青鸾就交通问题僵持不下。
姜纭前些日子脱离队伍先入郑州城,就是为了提前解决水运问题。现下船已备好,各路绿林英雄也已打点完毕,姜纭更是在车队进城时加了多重掩饰,将青州鼎的气息完全隐蔽,同样是为了避免风声走漏。但无定庵弟子中不少人就此生出异议。
李青鸾身后站了一大批无定庵弟子,她也不顾码头上来来往往鱼龙混杂,道:“姜师弟,前些天你脱离队伍一事我还未向师尊禀明,如今你又要私自更换水路运输,兹事体大,若真出了差错,你可能担待得起?陆路交通途经各州皆承了天后旨意,相必不会为难。但若一上了水路就是孤军无援,届时遇到水匪不就只能等死?”
赵元凰听此言语微微皱眉,想不通自家师姐的情绪今日为何如此激进?无定庵众弟子最低修为也是踏虚境,若仅仅只是水匪,这些人还是有能力将其剿灭的,何有“等死”一说?
姜纭斜睨了一眼李青鸾,没有说话。他暗运内力,气息上涌,一股劲气陡然包裹住青州鼎,姜纭顺势一推,青州鼎已然落在船只甲板之上。他飞快地跃上船只,徒手将青州鼎再往船只内室推进。
李青鸾见状大惊,也施身法掠起飞到甲板之上,等她进入船只时,姜纭已经负手走了出来。李青鸾连忙奔入内室,见青州鼎完好无损才心下安稳,但是此时再看青州鼎又似乎与之前不大相同,她四下检查无误后才气冲冲地走出内室。
“姜师弟,你此举不妥!若真出了问题,你该当何罪!”李青鸾顾不得什么两宗之谊,指着姜纭的鼻子骂道。
姜纭粲然一笑,“师姐勿复多言,本侯受朝廷封爵,位在一品官上,朝廷若真怪罪下来,我自然一人顶受。但你放心,有我在,就不会有什么问题。”
他走向船尾正舵,扫了一眼正在检查船橹、帆桅的船夫父子,知道李青鸾依然缀在身后,但是他没有任何一丝想要去解释的意思。
李青鸾知他被紫阳观宠惯良久、气势凌人,既然他决意如此,大鼎她又无法挪动,也就不再与他纠缠这许多,转身便令一众无定庵弟子收拾行李上船。
姜纭盯着面前这对船夫父子,突然蹲下身子,捋了捋纤绳,开口道:“把她的灵鸽截下来了?”
那对父子中貌似年长者开口道:“秉师叔,已经截下来了。”
姜纭点点头,没再做声。
那看似年少之人却闷闷不乐,瞪了姜纭一眼,恨恨道:“小师弟,你不该如此。那李青鸾怎么说也是萧庵主的弟子,你这样谋划难免会伤了她老人家的心。”
姜纭眼神柔和,宽慰道:“师兄放心,我做事有数。无定庵弟子毕竟都在同一条船,杀了这人必然会难以服众,现下我只能留她一命。”
那位被姜纭称作“师兄”的人长叹一口气,道:“我恣意江湖数十年,师父嫌我浪费修道天赋而将我逐出师门,我原本以为与紫阳观再无瓜葛,没想到又在这儿遇上了风头正盛的小师弟你。”
姜纭眼中柔意不散,继续道:“师兄,若师尊真是决心逐你,又岂会不收回你的铭牌?若无这铭牌,我也寻不得你。”
“我自然知晓,师父这是为我留了一条后路。但是我已与孩子他娘发过誓愿,”这年轻人看了一眼旁边的汉子,愣了半晌才道,“不再回观里了。”
姜纭一身气势顿时收敛,他站起身来将纤绳再一次扯紧检查,河上波光粼粼,照在脸上有些刺目,他眯眯眼,道:“好。师兄一心金盆洗手、退隐江湖,自然是好。但我这几日觉得西北方龙气甚是不定,听二师姐说他原来有位师兄极擅观山望气、堪舆造宅,今日一见想必就是足下。师兄此番不妨解了我这心忧?”
年轻人瞥了姜纭一眼,双手在身上麻衣上一抹,手掐指诀,闭目冥想。
姜纭一观,师兄所掐之诀乃《连山易》,此术数之法传自上古天皇氏,时至今日已罕有人习成,没想到这位已被请出紫阳观宗谱的二师兄竟然真是个天机神算。
年轻人猛地睁开双眼,悠悠开口道:“象曰:龙凤出空山,东来紫气还。”
姜纭默默念了几遍,并不解其中真意,“师兄,这何解?”
“小师弟,顺其自然,顺其自然。”说罢,年轻人拍了拍姜纭肩头,拉着自家儿子消失在船尾,临走前将截获的传音灵鸽交到了姜纭手中。
姜纭手中虽握着传音灵鸽,但实则仍在感受着年轻人临走前拍的那两下,两下程度相等,且两下之间有着明显的时间空隙,在周易中,主卦与客卦阳数对比相同的是——乾卦。乾卦代表的方位是——西北。
“这师兄也太不靠谱了点?”姜纭大失所望,“西北,空山……崆峒山?龙凤指代何物?东来紫气又作何解?”
思索半刻无果,姜纭也不堪其苦,所以便直接不再思索,径直去了给陈阍安置好的船舍。
本来姜纭准备水路交通是要租赁大船,但无意间感测到同门在此,便先行包下了此船再行试探,现在才后悔船只不大,容下无定庵这众弟子委实不太容易,只得安排两人一间,连姜纭都需和陈阍挤在同一个船舍。
看到姜纭半矮着修长的身子挤进船舍,陈阍不免有些讶异,赶忙放下书起身道:“先生可是要与我同住?”
姜纭不语,顾自点了点头,“我体魄强健,昼夜不眠也无大碍。但如今天气入秋,露天修行确实不适,只好来你这里叨扰。”
陈阍复又拿起书,态度已然不像初逢时那样拘谨,他端坐着笑道:“先生这是哪里话?您下榻蓬荜,是学生之幸。”
姜纭微微一笑,随便找了个短凳落座,“你可知我今日此番,所为何?”
陈阍半分犹疑也无,道:“先生前几日在城外密林时就同我讲过,那伙贼寇纪律严明、制式齐全,极有可能是军中之人假扮。前日您放走那首领就是为了钓出是谁在幕后妄生事端,您当时已经有了怀疑之人,还让我多关注李青鸾……今日此番动作,可是拿到了佐证?”
姜纭从怀中将传音灵鸽取出,只见这鸽子已经奄奄一息,一点声音也无法发出。
“这……这,这如何是好啊?”陈阍看着死去的鸽子,忍不住拿书本戳了一戳。
“你还真当世间有传音灵鸽?这不过是道家旁门‘纸扎人’的道术,实则传音内容就在鸽子身上。”姜纭伸出两根手指在鸽子头上轻轻一点,这鸽子瞬间变成一张信纸。
“怪不得……我道这世间也没有会讲人话的飞禽。”陈阍没有在意信上内容,反而对这灵鸽很是感兴趣。
姜纭边浏览密信内容边答陈阍的话道:“那可不一定。你曾祖太宗文皇帝即位时,南番邦就进贡了一只可学人言的灵禽。太宗皇帝甚是爱之、日夜把玩,有时甚至忘记上朝。当时的谏官之首魏长龄见太宗皇帝玩物丧志,便趁太宗把玩灵禽之时进宫觐见,太宗素来惧怕此人,竟将灵禽放入袖中,等魏长龄述职完毕出宫后,此灵禽已闷死在太宗袖中……”
这等趣事在皇家里从不通传,陈阍正听得有味儿,见姜纭刹住口风,便疑问地回头看向姜纭,他甫一转头便看到姜纭的一脸凝重神色。
姜纭将信纸递给陈阍,声音一沉,道:“你姑母好手笔,上次郑州城外刺杀竟然是她所为。”
陈阍心神一震,但并未太过意外,他沉住气小声问道:“她此番来,是为了劫鼎……还是?”
“杀你?”姜纭盯着陈阍,摇头道:“不会。我带你出京只同你父亲讲过,天后也应是现在才知晓。但城外刺杀,显然是谋划多日。而且那贼寇,好似并不认识我,恐怕也未曾料想我会出现。”
陈阍心神大舒,点头连连。
姜纭一见他此状,剑眉一挑,诧异道:“你害怕什么?有我和侯公公在,谁能拿你如何?”
信上所言,多是给长平公主讲述此番经过,又将改转水运交通一事通传。此时灵鸽在姜纭手中,长平公主接不到信难免会生疑,届时后手不发,也非姜纭本意。此间更有李青鸾在卧榻之侧,不除此女,姜纭心亦不安。
看来这鸽子,还需放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