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生在一个温暖的冬天。
因为是家里第七个孩子,父皇为我取名七媛。我有时候会偷偷溜出皇宫,在盘锦城里四处徘徊,所以我知道酒楼里的人时常将我作为谈话的内容。
他们说我太悲哀了,生在皇家,还是小女儿,甚至没有争帝位的资格。
我很不认同,起码在那个时候。我上面共五个哥哥,一个姐姐,不仅他们,父皇母后都十分爱护我。从小,别人艳羡的,只在梦中才能一品的灵果,在我看来不过就是大一些的糖豆。他们说我没有争夺帝位的资格,可我想,我根本就不想去争,我为什么要在乎这一点呢?再说了,就算真的能继承父皇的帝位,我以后就不能这么悠闲了,我喜欢做那些让我感到身心愉悦的事情,比如修行。
父皇总是会笑着摩挲我的头发,把我放在他腿上,自豪的说我是他天赋最好的小女儿,不仅冠绝如今的年轻一代,往前甚至能和皇室曾经那些惊才绝艳的天才一较高下。
就因为这,父皇交给我一把绿油油的竹剑,约莫三尺长的剑对当时的我来说还是太庞大了,我想母后一定是因为这个才流露出那副奇怪的表情。
我还记得,我还记得,母后那时呆呆地看着我笨拙地举起那柄竹剑,在我手脱力的时候,竹剑顺势掉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像是春天里泉水欢快的叮咚声。母后飞快的把我抱起来,她眼睛红了,我连忙安慰她,我早晚都能熟练地举起那把竹剑,不会砸到自己的。
我被她抱在怀里,感觉脸上湿湿的。
我再稍微大一点的时候,父皇告诉我,那把竹剑曾经属于皇室一位最有天赋的皇女,连着她自创的那套《四时剑法》,父皇也一并教给我,嘱咐我好好修炼,不要辜负了这位皇女。
我当时高兴的不行,迫不及待地就开始学起这套剑法,天天在我那个栽满桃花树的小院里舞剑。
不过我也会不时和以前一样溜出去,实际上我也可以正大光明地出门,但我想,我至少得表现得更像酒楼话本里描述的那样,这样人们才不会觉得我在欺骗他们。总之,那天,我悄悄地又溜到北门外那片我叫不上名字的树林玩。
树林里有个小水塘,水很清澈,阳光照下来亮闪闪的,像是谁随手丢在地上的小镜子。那天我到那的时候,已经有个小男孩坐在那里了,他脸肥嘟嘟的,看穿着应该是哪家的小少爷,他就那样垂着头,盯着池塘里的自己。
我不知道为什么觉得很好笑,而我确实笑了,他一下子就发现我了,瞪得大大的眼睛里全是惊讶,还有一点点责备。我想,要是说是秘密基地,那也是我的,毕竟整片九州大陆都是我们家的,那四舍五入就是我的。
不过一瞬间,我想起酒楼说书先生话本里,出逃的小公主总会遇到某个小男孩。所以我大大方方的从树叶间的阴影里钻出来,走到他身边,坐了下来,朝他露出一个我当时能想到的最灿烂的笑容。
后面大致就是那些,他提醒我裙子弄脏了,我对他说没关系之类的,话本上常有的故事。我们很顺利的成为了朋友,我也知道了他叫什么。
赵清谈,他们家在盘锦城里卖衣服,好像他舅舅是父皇手下哪个官员,我记得不清了,只觉得,这个名字真好听。
可是说书先生没告诉我,当小公主逃出皇宫后,会发生什么。
那是在我十岁那年的生日,我记得很清楚,非常清楚。那天,父皇把母亲支开,在月光下告诉我,我将来,会把身体借给那个曾经的皇女。
我想了想,那个皇女创造了那么有意思的剑法,我借给她几天也没什么吧,毕竟从某种角度上来说,她还是我的老师。于是我问父皇:“那,那个皇女姐姐,要借多久啊?我周三下午一般会出去玩,所以周三可能不大行,周四我要——”
“永远。”
父皇的声音冷的陌生,像是天上的月亮。
那之后,我想尽各种办法胡闹,不修行、绝食、在小池塘过夜,可父皇完全不理我。我甚至想过死亡,可我不愿意离开母后、我的哥哥姐姐,还有赵清谈。
我们约好了每个周四的晚上一起躺在草地上看星星。
不过好在,好在,我一个姑姑,好像说服了父皇。我们约定好,只要我能够在二十岁之前成塔,我就可以不用把身体借给那个皇女。于是我在姑姑的帮助下,提前进入了豫州学府。
临走那天,我哭着问父皇,为什么一定只能借我的身体。
父皇的眼神好像忽然变回了我小时候那样,温和的,像是冬天里照在身上的阳光:“因为你的天赋最好。”
那之后,我一个人在学府里开始拼命修炼,本以为二十岁之前再没有机会去找赵清谈,不过令我高兴的是,我十四岁那年,赵清谈也考进了豫州学府。
我们第一次再见时,他长高了很多,看起来和话本里的男主角一样,他一眼就认出了我,问我为什么连着四年都再没去那片池塘。
那天晚上,我不知道怎么的,和他一起躺在道场的地上,望着夜幕上点点闪耀的星光,把我的一切告诉了他,包括借身体的事情,还有二十岁之前成塔。
他对我的身份丝毫不意外,像是早就知道了。
他坐起来,笑着对我说道:“你等着,不就二十岁之前成塔吗,你可别比我晚,我很快就会追上你并且超过你。”
我们心中都知道这是个几乎不可能的目标。
于是我们两个从那晚之后,开始各自追逐自己的太阳。
府试之后,我下定决心要冲击成塔,就在除夕那天,我躲开了所有人,在我那间栽满桃花树的小院里。
我最终成功了,出乎意料的。那一刻,满园的桃花都盛开了,在夜色里,生机非凡。我觉得我的心里也盛放了一株桃花,足以抵得上世间所有的花朵。
满园春色,是因为我心有一株桃。
可这一切还是无用,通天境的大妖出现在北门的那一刻,我满脑子只想逃离重重宫墙。
只要稍微一跨,没人找得到我。
可我没那么做,我等到了父皇前来,他这次没那么冷了,他的泪是温热的,像冬天里的阳光。
我静静的说:“好。”
那之后,姑姑和母后也来了,还留在宫里的四哥也来了,他们远远地望着我,痛哭出声。
再往后,我什么也不记得了,最后一刻,我想起赵清谈那晚的笑容,在星河下,却比满天的星子还要耀眼。
我还想起了林先行的那个弟弟,林行云。
从第一眼见到他开始,我一直觉得我们是一样的,困于命运,各自逐日。
“我还是跑累了,希望你有一天能摸到阳光,那很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