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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她来了

01

忙中出乱,半点没错。

地上的药瓶已经四分五裂,药汁从里面缓缓漏出来,渐渐淌满一塑料袋。

“抱歉,先生……”

眼前的男人看上去很是清冷孤傲,微卷的头发长至下巴,被他随意扎在脑后,只留下一绺刘海,五官精致,神情淡漠疏离。

唐晚安紧张得下意识吞了吞口水,压下心里的焦虑,诚恳地开口:“实在不好意思,多少钱,我赔你。”

“不用。”

对方只是冷冷地看着地上的袋子,然后弯腰捡起来,朝旁边的垃圾箱走去。

晚安这人也固执,尤其还是在自己犯错的情况下,她来不及想太多,直接跑到医院引导台,写了一串数字,又附上地址,从钱包掏出全部现金,追上那男人。

“我身上只有这么多现金,不够的话,这是我的电话和单位地址。”

“不用。”男人还是这句话。

她不管不顾直接将钱和字条一股脑塞进男人手里,愧疚地深鞠了一躬:“抱歉,我现在还有事,如果需要联系我,可能得晚点。”说完,她转身朝楼上跑去。

男人下意识地看了她一眼,眼神里闪过一丝惊讶,握着钱的手微微用力,盯着她离开的身影,若有所思。

她——终于出现了。

半个小时前,陈醉的电话打来时,晚安正在实验室对着一堆实验结果沉思。

作为藤川市生化科学研究所的优秀研究员,她大多时候都泡在实验室,整日与她的小白鼠、培养皿以及一堆实验数据为伍。

陈醉评价她的生活,永远只有一个词——无趣。

这一点,她持反对意见,实验室在她看来可有趣得很,不管是那些灵动的小白鼠,还是培养皿里开出的一簇簇“花”,或者是电脑上一堆令人眼花缭乱的字母、数字,都令她着迷。

“说事儿。”

晚安一边研究着实验过程,一边漫不经心地接起电话。

“我的手断了……”

陈醉的声音从电话另一端传来,听上去委屈极了,尾音略微颤抖,想来伤得不轻。

“地点?”

“惠济医院。”

晚安顾不得下午还有会议要开,直接挂断电话,脱下身上的白大褂,马不停蹄地赶去医院,连实验室都是找人帮忙收拾的。

惠济医院离研究所不算远,晚安在门口拦了一辆出租车,二十分钟后到达目的地。

她询问到病房号,正准备上楼,结果一个不注意,在拐角与人迎面撞上,还打破了人家的药。想起楼上的陈醉,她实在没时间和人纠缠,直接将身上所有的现金给了对方,怕不够,还留下电话和地址,才继续去找陈醉。

看见半躺在病床上,看上去不算太惨烈的陈醉,她那颗紧绷的心才稍微有所缓和。

晚安几步走到陈醉面前,看见她绑着绷带的手,直接拉下脸:“你今天不是要去江州吗,现在这是怎么回事?”

“能是怎么回事,就起晚了,下楼梯的时候不小心踩空,摔下去了呗。”

陈醉撇了撇嘴,化着精致妆容的脸因为眼里的泪光变得分外我见犹怜,说话时,还带着几分哭腔,真是将委屈诠释到了极致。

晚安这才注意到,除了手,陈醉的额头也蹭破了皮。晚安低头看了眼摆在病床旁的高跟鞋:“知道起晚了,还穿什么高跟鞋。”

晚安真的不理解,明明一米六八的陈醉在女生中已经算高个儿,却永远不愿脱掉她的高跟鞋。

就算是在病床上,陈醉还是反驳得理直气壮:“你见我什么时候出门穿过平底鞋?”

“那你活该。”晚安怒道,掀开被子看见对方肿得老高的脚踝,不客气地伸手戳了戳,疼得陈醉倒吸了口凉气,在对方爆粗口之际,率先开口,“医生怎么说?”

“问题不大,没有伤到关节处,配合治疗的话基本上不会留下什么后遗症。不过,得住半个月院。”

“什么时候手术?”

“明天下午。”

“展会那边怎么办?”

“已经安排人过去了,店里又不止我一个投资人。”

高中毕业没再继续学业的陈醉,目前经营着两家美甲店,也算小有成就,今天本来是要去江州参加国内数一数二的美甲展会,不想展会没去成,反而躺在了这儿。

该问的都问完了,晚安这才打量起周围,宽敞的双人间里,目前只住着陈醉一人,房间干净,配有单独卫浴,窗户向阳,窗台还摆着两盆绿萝,不愧是藤川最好的私立医院。

她伸手问陈醉:“钥匙。”

“包里,自己拿。”陈醉抬了抬下巴,指向床头柜,临晚安出门前,又补充了一句,“给我带点吃的,麻辣烫最好。”

晚安状似没听见,直接离开。

晚安当然没有给陈醉带麻辣烫,帮陈醉收拾了行李后,就直接来了医院,唯一带的粥还是在医院食堂买的。

陈醉脸上的表情从她刚进来的欣喜渐渐变得黯淡,最后染上怒火:“唐晚安,我让你带的麻辣烫呢?”

“你还是早点适应医院的营养餐吧,还要在这儿待十多天呢。”

晚安并不怵她,替她调好餐桌,打开包装,犹豫要不要喂她。

“滚!”陈醉气得一把从晚安手里抢过勺子,也不管右手伤着,倔强地用左手十分不熟练地开始喝粥。

晚安与陈醉的情谊得追溯到高中,某次晚安忘记戴校牌被拦在校门外,陈醉一时好心便将校牌借给了她,结果自己挨了罚。

就这样,原本毫无交集的两人,竟成了好朋友,哪怕陈醉高中毕业后就早早进入社会摸爬滚打,而晚安顺利考上大学,又凭借优异的成绩进入到研究所工作,两人依旧是无话不谈的好友。

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两人都没任何交流,一直到医生进来例行检查。

陈醉拉着的脸在医生出现的瞬间扬起笑意,连说话的声音都比平常柔了几分:“池医生,你来了。”

相比之下,池羽要冷漠得多,甚至还有几分——厌恶?

“晚上睡觉千万别碰伤口,疼是正常的,自己忍着点。”

“那要是忍不住呢?”

池羽没理陈醉,看了一下记录,又拆开她手上的绷带看了一下伤口情况,才回答她:“那就让护士给你再打一剂镇痛药。”

陈醉委屈地问道:“不能找你吗?”

“找我也是开镇痛药。”池羽冷着脸回答,在记录本上写了几个字,就直接离开。

“你这是……”

池羽一走,晚安略微疑惑地转头看向陈醉。

眼前这个还是一向推崇“单身主义”的陈醉吗?那么明显地谄媚和讨好,通常只有别人对她如此,她还向来不屑的,哪有她主动对别人这样。

“池医生是不是很帅?”陈醉问。

晚安回想了一下,池羽身形修长,五官俊朗,加上鼻梁上那副金框眼镜,不禁让人想起“温文尔雅”四个字,于是点头算是赞同。

不过说起来,她之前也见到过一个好看的人。

“重点是,他居然对我的示好无动于衷。”

提起这个,陈醉多少有些郁闷。要说她这二十几年,对她的示好无动于衷的男生,除了那个在高中每天忙着和晚安一较高低的书呆子段瑞城,就只有池羽了。

她将晚安唤过来,认真地问:“你看看,我是不是把妆摔花了,不然池医生怎么会对我毫无反应?”

晚安配合地仔细瞧了瞧:“对你自己的技术自信点。”

“那池医生怎么会对我这么冷漠?”

晚安耸了耸肩,表示不知。在她看来,池羽对陈醉可不止冷漠,可她又没读心术,哪知道对方在想什么。

直到后来,她知道陈醉刚被送来医院时,池羽帮陈醉进行过简单的治疗,而陈醉当时对才见面的池羽说的第一句话就是:“池医生,有没有患者跟你说过,你这样,好看得让人忍不住想吻你。”

回应陈醉的是患处猛地一下传来的剧痛感。

“池医生没赶你走,已经是很有涵养了。”晚安听后,公正地表示,却也忍不住好奇地问她,“你是认真的?”

“谈不上。”陈醉坦诚地回答,随即又欢喜地说,“但心动了。”

晚安没继续问下去,这方面,她给不了任何建议,整天闷在实验室的她,见的男人还没实验室的小白鼠多。

池羽在住院部转了一圈后回到办公室,推开门,看见端坐在沙发上的人,不免犯疑。

“怎么又回来了?”

这黑衫长发、眉眼清冷的男人,可不就是不久前在楼下与晚安相撞的那位——好看的人。

“药还有吗?”顾寒山问道。

“没了。”池羽解释,“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有多忙,那点还是抽空弄的。”

倒不是池羽抬杠,只是他父亲池弋准备放手将医院的事务交到他手上,这段时间,他不仅要开始管理医院的事务,还要忙着治疗患者和手术,确实很忙。

如此,顾寒山也不强求:“那算了。”

这样反倒弄得池羽郁闷起来,他低头看了眼茶几,这才注意到散放在上头的现金:“这些是……”

“打破药那小丫头赔的。”顾寒山也不隐瞒,将事情简单地说了一遍。

“我的药就值这么点钱?”池羽拿起数了一遍,不乐意道,“这点钱,连药材都买不到。”

他转头看见顾寒山的神色,察觉出一丝不对劲:“恐怕不止这事儿吧?”

顾寒山端起桌上的茶,缓缓喝了一口,才说:“我好像找到她了。”

池羽表情一顿,很快恢复如常,微微勾了勾嘴角,却不见笑意:“那恭喜你。”

“客气。如此一来,你也不必为我的事太操劳。”

“那真是太好了。”

话是这么说,可池羽看上去哪有半点高兴的样子,他转身去整理办公桌,又忍不住好奇:“你在哪儿见到她的?什么时候?”

“不久前,你也见过。”

“我也见过?”

他今天在医院见的人少说也有百来个,不说他在科室的人气,就单凭他院长儿子的名号,来找他的人就不少。

想到这里,他脑海里忽然闪过一个人。

“不会是——”

可他一抬头,屋里哪还有顾寒山的身影。

“总是这样,不打招呼就走。”池羽不满地抱怨,很快,手机响了一声,收到一条转账信息,“还小气。”

02

陈醉的手术安排在下午一点。早上,池羽为了确保下午的手术顺利,过来交代了一些注意事项。

晚安当时不在,回来时正好看见池羽沉着脸从病房出来,她笑着打了声招呼:“池医生,辛苦了。”

“客气。”池羽按了按眉心,看向晚安的目光倒是柔和不少,可这柔和中还带着几丝好奇。

他已经查过监控,昨天与顾寒山有接触,又与自己有接触的人,只有她——唐晚安。

这就是让顾寒山等了几百年的人吗?也没什么特别之处。

手术难度不高,不过一个半小时,池羽就顺利完成了手术。

手术室外,晚安在长椅上看着资料,直到池羽走到面前才意识到手术已经结束。她赶忙收起资料,起身问道:“池医生,情况怎么样?”

“手术很顺利。”

“多谢,她什么时候能醒,有什么需要我准备的吗?”

“麻药一过,最迟傍晚会醒。到时候伤口可能会很疼,让她忍着点,有问题可以随时来找我。”

晚安一一记下,又问了饮食方面的注意点,才同池羽道别。

临走前,池羽忽然想起什么,补充道:“还有她的脚,也别忘了治疗。”

晚安应下:“好。”

因要照顾陈醉,晚安同研究所那边打了声招呼。前几天她基本都待在医院,一直等到陈醉的病情稍稳定后,才重新回到研究所。

晚安不在,陈醉便有了许多理由去麻烦池羽。

这不,晚安刚忙完过来,就碰见陈醉在问池羽:“池医生,能帮忙倒杯水吗?”

池羽虽不乐意,还是去倒了杯水,递给陈醉。

接过水,陈醉又问:“我这手真的没问题了?”

“你不去折,它就没有半点问题。”池羽低头检查记录,全程没有看陈醉一眼。

陈醉也不介意,讨好地说:“我就算折了,不也还有池医生吗?”

池羽总算有所动容,转头警告:“你敢!”以她的性子,他还真怕她会为了多留几天去把手给折了。

陈醉满意地扬起嘴角,含情脉脉地看着池羽:“池医生果然还是心疼我的。”

池羽没理她,做完所有的工作就直接离开,但仔细看,就会发现他耳根微微泛红。

晚安和池羽打了照面,走进病房,无奈地摇头:“你这样天天逗池医生,就不怕他直接将你赶出去?”

“你没看见他刚才害羞的样子吗?多有趣。”陈醉挑了挑眉,神情得意。

晚安不予苟同,调好餐桌,替她摆好饭菜,终是忍不住犹豫地问道:“真不打算和他们说一声?”

“说什么?”陈醉的脸瞬间拉下来,“还指望他们会过来为我掉几滴泪吗?”

陈醉家重男轻女,陈醉之前成绩并不差,否则也考不进十六中,父母却说女孩子读那么多书没用,事实上不过是要把钱留给家里不成器的弟弟。

为这事,陈醉成年后,就直接出来自己谋生,也没再主动联系过他们。

“可你一个人,能行吗?”

都说伤筋动骨一百天,医院虽然允许出院,但那只手目前并不能自如地活动,甚至还有很长一段时间的复健要做,她又是一个人住,晚安多少有些不放心。

“放心。”陈醉用略微笨拙的左手舀了一大口饭,塞进嘴里,“你看,我这不是挺好的嘛。”

晚安了解她家实情,也不好多说什么。

恵济是藤川市最好的私立医院,它建在藤川最繁华的地段上,周围的建筑早改成了商场步行街,而它却能屹立其中纹丝不动,倒有几分闹中取静的惬意。

病房里前几天来了个小孩,听说是在学校玩时,摔断了手,前天刚做完手术,患处疼得厉害,闹个不停。

晚安翻了几页资料,被吵得头疼,便同陈醉说了声要出去转转。

她转到医院天台,随便找了个地方坐下,有些后悔没带资料上来,相比较于喧闹的病房,这里简直是块宝地。

这个位置,正对着藤川市最繁华的步行街,一眼望去,灯火如豆,宛若星辰。此时已经入秋,夜晚的风多少带着几分凉意,晚安紧了紧身上的外套,望着远处,思绪也随之飘走,连有人走到身边都没察觉。

“医生没说病人不能随意走动?”

晚安闻声抬头,入眼的是一张俊美的脸,长发随意披散,被夜风轻轻扬起,看得她一愣。如果说上帝是个画家,那眼前这位该是他得意的艺术品。

“我不是患者。”晚安答道。

对方也认出她来:“是你啊。”

晚安没想到对方说完竟直接在她旁边坐下,这一举动,惹得她心跳一顿,不由得紧张起来。那天她留了电话,这些天对方一直没打电话来,她也给忙忘了,这会儿再见顿时记起来了。

“你没有联系我。”

“你有心事。”

两人同时开口,目光对上时,皆是一怔。

相较于晚安的紧张,顾寒山显得镇定得多,他神情依旧淡然:“我说过不用。”

也许是很少有人那么问她,又或者身边这人莫名让她觉得心安,于是,她诚实地答道:“这所医院,是我父母最后待过的地方。”

“他们是这儿的医生?”

“不是。”晚安摇头,“他们都是研究员,发生实验事故,被送到了这儿。”

顾寒山似乎想到什么,但又不敢确定。他得到的信息里,只说她在藤川市生化研究所工作。看她的模样,顾寒山下意识地以为,她应该是一路顺风顺水长大的。

“抱歉。”

“没事。”晚安轻扬起嘴角,脸上的笑看上去有些勉强,“都好多年前的事了。”

事情发生时,她才八岁,对生死没有太大的概念,只知道他们要去很远的地方,后来她才知道,那个很远的地方,真的很远。

顾寒山看着眼前故作坚强的女孩,下意识地想伸手去抱抱她,两人不过才见两次面,她却轻易就牵动了他的心弦。可最终,他也没伸出那只手,只是将天台的空间留给了对方:“我还有事,上面冷,你也别待太久。”

“好。”

从天台离开,顾寒山去了池羽的办公室,对方并不意外他的到来,只是有些疑惑:“你竟然也会迟到?”

池羽看了一眼时间,与先前说的,竟晚了十几分钟,这可不像顾寒山的作风。

“路上碰见个朋友。”顾寒山不准备多做说明,在沙发上坐下,自然地跷着二郎腿,问池羽,“什么事?”

池羽打开抽屉,从里面拿出一个盒子:“这些是我这两天赶出来的,千万别再摔了。”

“多谢。”顾寒山接过。

又听见池羽开口:“老爷子说,让你有空去家里吃顿饭,估摸着是想你了。”

说起来,池家到这两辈与他还算亲近,换成平时,顾寒山一定会拒绝。几百年来,他一直和所有人都保持距离,他太清楚,一旦产生感情,分开时会多难受,可今天,他竟然意外地同意了。

“行,我有时间就过去。”说完,他并不着急离开,手指在膝盖上轻轻敲了敲,接着道,“阿羽,帮我查个人。”

池羽眸光一闪,立即想到一个人:“唐晚安?”

他并不意外池羽的知情,点了点头:“嗯,越详细越好。”

池羽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猜到他的意图:“行,我找人去办。”

如此,顾寒山才带着药离开。

出院前,陈醉趁着晚安去办手续的工夫,找到池羽。

“池医生,你不送送我吗?”

池羽正在看片子,微微抬眼看了眼来人,又低下头:“如果每个患者走我都要送的话,就不用上班了。”

“真冷漠。”陈醉小声嘀咕道,抿紧的嘴角看似委屈实则可爱,“好歹相处了十几天,又是生死与共的关系,怎么着也算朋友了吧。”

“你想多了。”池羽敷衍地笑了笑,指着门口,“没事的话,慢走。”

陈醉干脆以退为进,走过去俯下身,双手撑在池羽的办公桌前,用极其撩拨的语气说:“那我就不打扰池医生了,但你可千万别等我一走就把我忘了。”

池羽往后一躲,艰难地表示:“很难忘。”

要说极不耐烦,可陈醉走时,他又忍不住用余光瞥向了门口,看着她骄傲地踩着高跟鞋、挺直后背、意气风发地走出办公室的背影,不由得皱起眉头。

还真是不知悔改,手没好全,又穿上了高跟鞋。

意识到自己的想法,池羽连忙收回思绪,继续看片子。

03

陈醉刚出院那两天,晚安不放心,过去住了几晚,一直等陈醉手上的钢针拆掉,才放下心来。

耽误了一段时间,实验进度基本停滞,等一回研究所,晚安就立马投身到了实验室。

她喜欢待在实验室,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在这里她仿佛能找到父母的影子——他们埋头工作的样子以及面对实验成功的雀跃……

同事来告诉她,沈知找她的时候,她刚从实验室出来。

外面不知道什么时候下起了雨,淅淅沥沥,加深了秋日的寒意,略微潮湿的风迎面吹来,惹得晚安打了个寒战。

她本来准备回办公室的脚步收住,转身朝另一头走去。

“教授,你找我?”

晚安敲了敲门,听见回应,才轻轻推开门。

研究所目前的所长不仅是研究所资历最老的研究员、晚安的老师,还是晚安父母的老师,在她父母离开后,甚至还担下照顾晚安的重任。

对晚安来说,他不仅是上级,是师长,也是家人。

沈知见是晚安,立即露出慈祥的笑容,上了年纪的脸上,写满了岁月的痕迹,头发也白了很多,但身体还很是健朗,否则也不会明明早该退休,却依旧在研究所工作着。

“工作还算顺利吧?”他关心地问。

“老样子,您早说过,做实验从来不要妄想一次就能成功,我们的工作就是在无数次的失败中,找到想要的答案。”

沈知露出赞许的神色:“你果然很适合做研究。”

“您叫我来,不会就为了谈这个吧?”晚安笑了笑,提醒沈知。

对方这才记起正事来:“今年来学习的学生,老卢那边已经有结果了,远帆那孩子也在里面,前几天来找我,非说要跟着你,我只能来问问你,有空带吗?”

晚安想了想,答道:“应该有,不过跟着我可有他累的。”

“那就看他熬不熬得住了。”

如此,晚安也不多做推辞。说起来,卢远帆也算她半个弟弟,父母去世后,她搬到沈知家,卢远帆是她在那边交到的第一个朋友。

“什么时候过来?”她问。

“下周。”

晚安点头:“行,那让他到时候直接来找我。”

说完这事,沈知忽然记起什么:“对了,你这周末没别的安排吧?”

“周末?”晚安想了想,才记起来周末是父母的忌日。这些年里,沈知每年都会在这一天带着她去祭拜父母,记得比她还清楚。

“没有。”

“那到时候一块儿去。”

“好。”晚安笑着应下,见没什么事,也就不多打扰,一拉开门,被冷风一吹,记起来变天了,又回头补充了一句,“教授,天凉了,您记得让卢远帆去调一下热水的温度。”

沈知连连答应:“好,我知道,你去忙吧。”

之后几天,晚安为了实验进度,几乎每晚都是深夜才从研究所离开,总算将落下的进度补上,要不是和沈教授约了周末去祭拜父母,她今晚说不定就在实验室通宵了。

想起父母,晚安多少有些难受。事故发生时,她就在现场,那从实验室冲出来的漫天火光,带着刺鼻的味道和浓密黑烟,时至今日还历历在目。

她吸了吸鼻子,压下心底溢出的情绪。

“小心!”

伴着急促的自行车铃声,一道突如其来的力量将她拉开,晚安下意识抬起头,对上一张熟悉的脸,她呼吸一顿。

事情发生得太快,慌乱之后,皆是沉默,直到那骑自行车的男孩开口询问:“没事吧?”

不等晚安回答,身旁的男人已经替她回答:“应该没事。”

那男孩看了看,见真没事,才挠了挠头发,跨上车离开。

晚安终于回过神来,慌乱地从对方怀里挣脱出来,脸颊不自然地泛起微红,头埋得低低的:“那个……谢谢。”

她还是极少见到能够将法式中长发留得这么好看的人,无论见多少次,仍觉惊艳。刚刚靠近时,她还闻见了他身上淡淡的薄荷香。

“不客气。”

顾寒山自然地收回手,低沉的声音,带着几分疏远,态度却还算柔和。

晚安看着他,欲言又止,最后不过微微俯身,与之道别。可她刚迈出脚,对方忽然开口将她喊住。

“等等,我送你。”

晚安诧异地回头,看向顾寒山,怀疑自己听错了。

顾寒山已经两步走到晚安身边,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我送你回去吧。”

这一次,晚安听得很清楚,只是……

“不用了,我自己可以。”她婉言拒绝。

眼前这个男人,虽然看上去不像坏人,但仅见过几次面的关系,甚至不知道彼此姓名,她不是十来岁的小姑娘,不会为此防线全无。

“顾寒山。”

看出她的顾虑,对方遂自我介绍道,见她不解,他又多说了几个字:“我的名字。”

晚安脑中下意识地闪过一句诗——姑苏城外寒山寺。

与眼前这人,很合适。

出于礼貌,晚安只好将自己的名字告诉对方:“唐晚安,晚上的晚,安静的安。”

就算互通完姓名,晚安也不准备让顾寒山送自己,哪知顾寒山已经率先开口:“放心,我就送你到楼下。”

对方如此客气,又一再坚持,反倒叫晚安不知如何拒绝。

“不相信我,怕我会伤害你?”

心思被人戳破,晚安多少有些不好意思,好在对方并不在意,反而坦言道:“我若真要对你做什么,会在刚刚等你被撞倒后再出现,这样,我就有理由背你回家,而你,恐怕连逃走的机会都没有。”

“可这里离我家很近。”即便如此,晚安还是带着几分警惕。

顾寒山苦笑着解释:“就当是我一时好心。”

凛凛的风,吹得晚安不自觉地缩了缩脖子,顾寒山只是安静地跟在一旁,可就算这样,那强大的气场还是让人没办法忽视他的存在,莫名地,带着几分压抑。

顾寒山将她送到楼下,真没再往前多走一步。

反倒惹得晚安为自己的防备感到羞愧,她只得笑着道谢:“谢谢你。”

“举手之劳。”说完,他直接转身离开,没有任何犹豫。

“顾寒山,”刚走没几步,晚安忽然开口唤住他,“上楼坐坐吧。”

这回换顾寒山不解了,刚刚还警惕得像只刺猬,谨慎小心,若有任何变化,他断定她的刺一定会全部张开对准他。可现在,她居然主动邀请他上楼。

见他沉默,她又补充一句:“你的手在流血。”

这下,顾寒山的表情总算有所动容,抬起晚安指的那只手,看了一眼。

这是之前急着躲开那辆自行车,不慎被旁边正在维修栅栏的铁丝划到的,伤口应该不小,否则也不会流这么多血,可他并不在意,自然也不会提起,加上穿着深色衣服,在这样的夜里,并不醒目,没想到还是叫她看见了。

对上晚安满心满眼的担忧,那句本来已经到了嘴边的“不用”,生生被他收了回去。

“那就麻烦了。”

房子是晚安父母留下的,她成年之后,就从沈教授那边搬了过来,房间的布局基本还维持着当年的样子,只是换了几件家具。

晚安没找到能用的拖鞋,干脆说:“进来吧,不用脱鞋。”

顾寒山迟疑了下,没有推辞,直接跟在她身后进去。

房子的装修有些年代,但能看出来,主人爱护得很好,房间干净整洁,没有太多装饰点缀,却不乏温馨。

晚安去卧室拿医药箱,出来的时候,顾寒山正站在电视柜前,目光停留在上面的相框上。

照片有些年岁,里面的人还穿着十几年前流行的服饰,应该是全家福,能够看出他们很幸福,只是这全家福上的人,他好像在哪儿见过。

“那是我父母。”晚安解释。

她将医药箱放在茶几上,从里面拿出需要的药品。

顾寒山跟了过来,将受伤的那只手伸到晚安面前。晚安看着半边手背的血迹,倒吸了一口凉气,他究竟是怎样顶着这么大的伤口,还装作若无其事地将她送到楼下的。

伤口的血已经干了不少,与衣服黏在一块,要分开的话,免不得要再遭次罪。

晚安小心翼翼地用酒精慢慢软化血痂,一点点将衣服挽上去,途中还不忘提醒顾寒山:“可能会有点疼,我尽量轻点。”

顾寒山从头到尾没出半点声音,只是静静看着眼前的人认真地替自己处理伤口,那张小巧的脸微微皱起眉头,不觉间,竟与记忆里的某张脸重合在了一起。

那个人,也是这样瘦瘦小小的模样,同样冷静又聪明,也是这样小心翼翼地为他处理伤口,温柔地说让他忍着点。

可后来。

后来……

顾寒山收回思绪,不让自己沉溺其中。

费了好些时间,晚安才终于将衣服挽上去。长长的一道口子,占据了整个小臂,看上去还好,但流了那么多血,恐怕不会太浅。

“其实也没有多严重。”顾寒山看见她被吓到的模样,多了几分心疼,开口解释。换作平时,他才懒得说这些。

晚安忙收起情绪,准备处理伤口,开始前,她还是忍不住啰唆了声:“伤口有些裂开,一会儿可能会很疼。”

“无碍。”

本是想让晚安宽心,可那语气,反倒让晚安以为他是在嫌她拖拉,她只好更加专注。

她用碘酊处理了一遍伤口,然后用纱布包好,弄完后,还是有些不放心:“可以的话,你再去一趟医院吧。”

顾寒山没有回答,晚安也不介意,将药箱收拾好,重新放回房间。出来后,她走向厨房,同顾寒山说:“喝杯茶再走吧。”

对方没有拒绝。

只是,当晚安从厨房出来,客厅哪里还有顾寒山的影子,只有茶几上留了一张字条——

多谢。

晚安看着桌上的字条,脑中浮现出那张冷冰冰的脸,不由得轻哼一声。

还真是个怪人。

她拿过便笺,顺手朝垃圾桶扔去,可手刚伸出去,又收了回来,将那字条收进茶几下的抽屉里。

池羽看着顾寒山手臂上的纱布,毫不客气地笑出声,凑过来端着那只手仔细看了看,故意晃着上面的蝴蝶结。

“你这是什么新造型?”

顾寒山不耐烦地甩开他,径直走向沙发坐下。伸手去拆纱布,看到上面的蝴蝶结时,他手上动作一顿,最后还是将其扯掉。

手臂的伤口已经以常人不可及的速度在愈合,不过回来的短暂路程,竟然已经结好了痂。

他将那块带血的纱布扔进垃圾桶,才终于理会池羽。

“告诉你爸,我周末过去。”

池羽没回答,拉着脸过去戳了戳他的伤口:“你手怎么伤的?”

顾寒山依旧没接池羽的话,反而提醒他:“那件事,先别跟你爸说。”

“哪件?找到她的事?”

顾寒山点头:“你爸最近身体不好,你别刺激他。”

池羽伸了个懒腰,去沙发另一头躺下,不顾顾寒山皱起的眉头,将腿搭在茶几上,感叹道:“顾寒山,说起来你可真绝情,几百年的交情了,还是把我们家当外人。”

顾寒山微微抬眼看向池羽,提醒他:“连你先祖都不敢这么和我说话。”

说起来,他和池家的交情确实不浅。当年,他痛晕在池家门口,是池家救了他,后来池家有难,他就顺势搭了把手,再后来,又好心替他们家开了间药馆。

那位与池羽有七八分相像的池家先祖向他许诺,一定会找到能够治疗他痛症的办法,可惜,对方穷尽一生也没找到。

于是,对方将这事交到后辈手里,一代又一代,行医的同时,也在他身上花尽心思,而他,就那样看着池家的小孩,一个个出生,又一个个离开,一晃眼,几百年过去了。

“说吧,查到了什么。”顾寒山开口。

池羽虽然很不情愿,但还是老实地将知道的情况一一说明。

“她父母曾是藤川生化研究所的研究员,后因实验事故,在火灾中双双去世。那件事当时闹得挺大,记者、警察都出动了,在藤川也不算秘密。”

“父母去世后,她跟着父母的老师,也就是研究所现在的所长沈知一块儿生活,直到成年。读书期间成绩一直很优异,一路通畅地进了藤川大学,后来跟着沈知在研究所学习,毕业后顺利考进研究所工作。”

“二十七岁,人际关系简单,除了沈知,就只有一两个好朋友,你和她在医院遇见那次,正是因为她好友当时摔断了手。”

说到最后,池羽意有所指地补充了一句:“没有男朋友。”

顾寒山瞪了池羽一眼,不予理会对方的意有所指。他拧着眉若有所思,许久之后,才低低说了一句:“那就对了。”

池羽不解:“对了?对什么了。”

“原来是那个小不点。”

“什么?”池羽这下更蒙了。

“她的命,是我救的。”顾寒山淡淡地解释。

不知道为什么,池羽竟从他的语气里,听出了一丝得意。

当时,顾寒山正巧有事在附近,他在满室浓烟中顺手救了一个小不点,自己也伤得不轻,以至于在池家躺了大半个月,伤口才全部愈合。

却不想那日他顺手救的小不点,竟然是他找了几百年的人。

所谓命运,或许就是冥冥中的注定。

“没想到几百年,你还是喜欢做大善人。”池羽也记起来,印象中,顾寒山只有那一次伤得最严重,原来是去救人了。

“那把让你悬崖勒马也算进去。”

“顾寒山,你别太过分了!”

顾寒山脸上难得浮起些许笑意,看向池羽的目光,像在看一个闹情绪的小孩子,而他下一句,更是端足了架子:“没事别老往我这儿躲。”

池羽气得从沙发上弹坐而起:“顾寒山,你怎么这么小气!”

“我累了,玩游戏的声音别太吵。”顾寒山说着,起身朝房间走去,不准备再理会池羽。

池羽不服气地努了努嘴,半眯起眼盯着顾寒山,小声嘀咕道:“要不是被老爷子控制了经济,我何至于沦落至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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