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甫生睁开眼,已经是日落黄昏之时了。
刚刚睡醒,眼前还看不真切,环顾一圈,申屠月正靠着树干,先前那伤,应该也因为用了顾甫生的血而治好了。
“到头来,还是欠你一个人情。”申屠月道。
顾甫生摇摇头,昏睡前的记忆与现在又重新连接起来。
“申屠姑娘,此话怎讲?”
“到了沧州我会把同我姓命等价的钱还你,到时候便两不相欠,你只记得以前从未没见我,以后也不会再见。”
“姑娘此言差矣,人命怎可用金钱衡量,记忆又怎是说忘就能忘的?”
“难道这世上还有谁的性命不能拿金钱衡量的吗?”
“那是当然,申屠姑娘心中最重要的那个人,难道不应该是无价的么?”
最重要的人……申屠月一愣。
“我若是没有这张脸,我若是一个老太婆,又脏又臭,精神失常,你可还会这般对我?”申屠月语气冰冷。
“师父说过,习医之人,要心怀慈悲,若是没有仁心,便不能算作一名合格的医生。”
“够了,下山吧。”
申屠月沉声道。说罢,不再理会他,径自朝着山下走去。
顾甫生心中感到一阵恼火,自己究竟做了什么错事,竟会给她留下这般印象?
在世上,完全的理解只怕是无法实现的,无法理解的争吵,问题大抵不一定是出在自己身上。
但若是真如申屠月所说,在客栈里见到的,肩上背着的,马背上的那个申屠月是个糟老婆子,自己真的会以相同的心怀对待吗?
理应相同,但却又总会不同。顾甫生又感受到了同之前一样,被放在煎锅里被煎炸得两面焦黄的感觉。
而此刻,申屠月心中也闹哄哄的,以前从未遇到过的事情,现在遇到了,以前从未考虑过的问题,现在却摆在了眼前。
最希望出现的那个人不在,在身旁的,却是一个从未见过的陌生人。
申屠月闭上眼,命令自己不再考虑这些事。
顾甫生摇摇头,把这些乱七八糟的心思都收好,提腿跟上了申屠月。
……
四月一十二日
清早,大泽山脉笼罩在层层的烟云之中,青翠而漫无边际的山林吐出丝丝缕缕的薄烟,烟气缠绕交织袅袅升起,在空中翻滚摇荡,这是大泽山远近闻名的青云吐雾。
远处,来福客栈的招牌在雾中飘摇不定,两道身影在雾中若隐若现。二人朝着客栈走去。
“店家,上五斤熟肉,再来两个小菜,一张大饼,一壶好茶,要快。”顾甫生说道。
“您稍等。”
应话的是一个年过半百的老头儿,面无表情地进了屋,先把一壶茶水摆上桌,再回到栈子里捣鼓。
顾甫生含了口茶漱漱口,打量着周围。
客栈门口摆了两套桌椅,来客只有他们这一桌,不大的客栈看样子有一定年头了,一只癞皮黄狗看了他们一眼,又接着埋头睡觉。
少顷,那老头儿屋里屋外来回两趟,吃食摆满了小桌。
已经几天没有沾过油荤茶水,顾甫生却感觉仿佛过了有大半辈子,简单的食物也觉得极香甜可口。
两人风卷残云的吃完,顾甫生抚着肚子。
“老人家,您不知道安阳关正在打仗么,为什么不往后避避风头呢?”顾甫生问道。
“知道,怎么不知道。”那老头坐在门槛上,双目无神。
“早几天就听旅人说了,逃,又有什么用呢?战争年代,老夫的性命同那癞皮狗一般值钱。一无亲友,二无体力,三无钱财,逃?不过是把老夫这把老骨头挪个位置埋罢了。”
顾甫生不做声。
“只要中州国再继续窝囊下去,再继续往那御林国送钱送粮送美女,还活着的人,就得不停地东迁。老夫开这家客栈也有十多年了,我老伴就在那屋后躺着,那御林军要杀便杀吧,能死在这里,也是老夫的遗愿了。”
那老头说完,起身回了客栈。
顾甫生沉默不语,申屠月开口道:“休整一下,下午出发。”
说罢,也走进了栈子里。顾甫生低头看看自己,衣服灰扑扑的,不少地方都破了洞。
看着茶碗中的倒影,已经和入山那天的灰娃们不相上下了。
想到灰娃,顾甫生又想起了那个小黑孩。
“那小孩真是天资聪颖,只可惜……唉。”
顾甫生放下茶杯,起身走进客栈里。
正午,旭日当空。
“两匹快马,银元在这儿,不用找了。”
从马行出来,两人翻身上马,一勒缰绳,高头大马发出一声嘶鸣,一黑一白两道身影掠过,在马蹄扬起的尘沙之中逐渐消失。
“欠你的钱,到时候一并归还。”
“申屠姑娘,不必如此……”
……
安阳城
太阳逐渐西沉,夜晚即将到来。
安阳城门口堆积的尸体被扒掉一层,立马又被新的尸体堵上,鲜血从尸山上流下来,以城门为起点,沿着崎岖不平的地面蜿蜒流淌,汇集到低洼处,形成一个个血潭。
战争已经进行到了第三天,在众将士的请求下,顾元昊趁着敌兵退去之时稍作休息,面色终于是看起来好上了一点,但脸上的凝重却丝毫没有减少。
“没有援兵,御林军已经把通信全部切断,现在我们已经被整个包围起来了。
中央军急行军赶到这儿至少也要十五日。
安阳关口靠着城墙的坚固,情况比安阳城门好上一点,但只要同时发动几次猛攻,安阳城迟早会破的。
已经……没人能救我们了。”
顾天昊道。
顾元昊没有做答。
“传令兵!”顾元昊大吼。
“在!”
“东西都准备好了么。”
“启禀将军,都已准备妥当。”
“拖上来!”
“是!”
传令兵跑下城头,片刻,由几个士兵一同抬上来一口大缸,紧接其后的士兵们一同运上来许多坛坛罐罐。
顾元昊拿起马勺往缸中搅和搅和,拿手指刷刷鼻子。
“好家伙,这才够味儿。”顾元昊道。
一轮弓箭毫无来由的如雨般的朝着城头飞来。
“蹲下!上盾!”
箭雨仍旧下个不停,城外的喊杀声震耳欲聋。
“不要抬头!听我口令!”顾元昊大喊道。
云梯架上城楼,御林军果真如灵猴般迅速攀爬而上。
“众将士听我号令,三,二,来不及了快放快放!”
一个御林军战士最先爬到了顶端,他已经调整好了心态与状态,已经摆出了他一生中最凶恶的表情。
作战最重要的便是气势!首先在气势上压倒对手,胜利便近在咫尺了!
但他万万没想到,露出头来看到的不是敌人惶恐的表情,而是一口黑黢黢的大缸。
“仴铐……”
滚烫的粪水径直浇在他的脸上!守城的将士此生都没机会再见到那凶恶的表情了。
一桶桶一罐罐的粪汁浇落在御林军的头顶。
早在昨天,顾元昊便下令将全城茅厕中的粪水都收集了起来,不仅仅只是简单用粪水浇人,搬上城头之前,顾元昊便下令,提前用铁锅将粪水加热到了一个合适的温度。
一波大粪淋头完毕,再来一波热油浇顶,顾元昊扔下第一把火,一个个火把接踵而来。
顿时,整个城墙变成了火墙,攻城的士兵们纷纷成了火人。
“哈哈哈哈,莫非这便是火猴儿?”顾元昊爽快大笑。
然而,当火灭之后,一股闻所未闻的臭气熏天而起。
尸体,粪水,尸体与粪水混合燃烧的气味如同毒气一般在墙头蔓延。
“扇!都给我使劲儿扇!”顾元昊下令。
将士们拿着蒲扇一边扇着,一边拿毛巾捂住口鼻,充当口罩。
“再坚持一炷香的时间,捱到太阳落山就该刮西风了!”顾天昊喊道。
太阳收起了它最后一丝余晖,西风渐起,黑烟朝着御林军的方向刮去。
“好!天助我也!”顾元昊点头。
黑烟笼罩在御林军的战壕之上,毒气在纵横相通的壕沟里漂浮。一个个士兵憋得面红耳赤,青筋暴起。
不知道是哪一个士兵忍不住先吐了,一瞬间,仿佛点燃了导火索一般,一个接一个士兵哇哇呕吐起来。
“要的就是这个效果。”顾元昊冷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