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油城,
与杨瑾的三日之约,转眼已至。
此城始建于东汉光武帝建武年间,迄今已有近千年的悠远历史。
古城依培江而建,一条蜿蜒曲折的支流在恰从城中穿过,名为廉水河。
廉水河两岸遍植杨柳,此时正值金秋,天气虽有转凉,但柳叶依旧茂盛,清风拂来,碧绿的柳丝随风起舞,抚动一河春水,整个河面波光粼粼。
小河两岸,皆是繁华之地。
李白一袭青衣,孤身立在船上,举目望去,两岸店铺林立,不仅有酒楼茶肆,亦可见青楼赌场藏在其中。
不经意间,几艘画舫在河中顺水滑过,掩映在一片一片的薄雾之间,犹如浮于天际的玉宇琼宫。
耳边,更有玉珠走盘的琵琶声,从画舫上不绝传来:“……江天一色无纤尘,皎皎空中孤月轮。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一个正在河边石阶上用木桶挑水的中年汉子,目光扫过画舫上隐约可见的几道靓丽身影,眼底闪过一抹渴望,也扯直了喉咙唱道:“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
此情此景,惹得画舫上佳人嬉笑,李白也不由莞尔。
本朝大家张若虚的这首《春江花月夜》,用词优美,韵律悠扬,不仅洗去了宫体诗的浓脂艳粉,更给人澄澈空明之美感。
对于此诗,他的心中亦是极为喜爱。
“船家,这附近可有食肆?”
眼下临近巳时,距离诗会开始尚有两个时辰。李白出门匆忙,尚未用过早饭,此时闻到两岸飘来的各味香气,不觉得有些抵受不过。
“想吃饭,倒是有。”
船夫指着近处的一艘画舫,笑着应道:“不过,就是太贵,这信义坊住的人家非富即贵,就连吃食也比其他地方贵了不少。就比如眼前这艘画舫,这可是湘云姑娘的花船,百花楼有名的清倌人,寻常人不揣上几十两银子,根本就不敢上去。”
旋即,他察觉对面的画舫上有目光向自家船上探来,似有几个女子在相互打趣,心头一乐,说道:“不过,公子仪表堂堂、气度不凡,若是能够被湘云姑娘相中,请上船去做了她的入幕之宾,或者不用花自己一文钱也能饱餐一顿。”
“船家说笑了,在下年纪尚小,上不得湘云姑娘的花船。”
李白开怀一笑,对于船夫调侃中的恶趣味也不介意,“罢了,且将在下放在岸边吧,我自去坊中寻觅一二。”
船夫应诺,手中竹竿在水中轻轻一点,船头已向着右侧的码头靠去。
金秋时节,薄薄的雾气之中,李白一边哼着那曲《春江花月夜》,一边沿着河堤的石板路慢慢走着,目光偶尔扫过街边的店铺。
果然若船家所说,因此地有河有景,是个上风上水的风水宝地,自然变成了县中富贵人家的居集地。放眼望去,街道两边的店铺整齐敞亮,散落坊中的百余户民宅个个皆是红墙碧瓦的深宅大院,同城中其他坊市的拥挤狭窄确实大不一样。
反正时辰尚早,李白一路前行,倒也不急赶路,对所见所闻颇为新奇。各种各样的行人,河上画舫漂流,偶尔看见船工或是疲倦的烟花女子出现在船头。
在他看来,此时的信义坊,恰是一天中最有趣的一段时间。
昨夜的纷扰与繁华已然散尽,新的活力才刚刚开始,坊门已经放开,各家店铺陆续开门迎客,街道上能够遇上的行人不多,偶尔也能看见几个满脸疲倦的人,他们大多行色匆匆,多半是又在哪个青楼里过了夜,正趁着天色赶早离开。
渐渐的,河上画舫开始多了起来,偶尔还能够看见几个衣衫不整的烟花女子出现在船头。
信义坊算得上是江油最干净的坊市了,其他坊市并不鲜见的乞丐和流浪汉,在这里基本绝迹。偶尔有几个苦命人家在街头卖儿卖女,也很快会被巡街的衙役们驱离。
毕竟这里是江油城的富人区,富人的善良和体面,让他们不相信,也容不下这些灰暗的事物出现在自己眼前。
清风拂来,李白行走在青石堆砌的河堤上,突然听到身后隐约传来女子的呼救声。
声音清脆,与自家小妹颇有几分相似。
他心中一惊,骤然回首,却见身后百步之内,唯有一个白发苍苍的老者正在河边垂钓,其余空无人影。
但那一声声女子的呼救声,夹杂着哀求的抽泣声,却越发的急切的传入耳中。
“真是奇哉怪也!”
李白疑惑的环顾自周,悄悄捏了捏自己的胳膊,能够感觉到疼痛,证明自己不是在做梦。
偏偏,那道声音又是如此的真切,且真实!
李白暗暗咋舌,心头莫名涌上一丝凉意。
青天白日,莫非是撞鬼了不成?
“哎,真是晦气!”
两丈开外,白发老者立起身啦,用力收起长长的鱼竿儿,传出一道沮丧的叹息声。
鱼竿连着长长的白透明丝线,就在那幅银光闪闪的鱼钩上,是一尾身形如梭的黄鲇鱼,个头不小,约有一两斤重的样子。
黄鲶鱼个头虽大,但面相丑陋,再加上平日所食甚杂,肉质里土腥味较重,自然不为广大食客所喜欢。
若是用读书人的话来讲,这黄鲶鱼整个就是曹孟德口中的鸡肋,食之无味,弃之可惜!
白发老者在叹息声中,熟练的捉住鱼头,小心翼翼的将挂着血迹的鱼钩从鱼口中摘出,随后将鱼丢进了自己身旁的竹篓之中。
黄鲇鱼入水,甚是欢快,身子在水中一转,竟从竹篓中翻出几道晶莹的水花来。
恰在此时,李白心头猛然一紧。
凄厉的求救声,如针芒一般扎在他柔软的内心。
女子的声音中,甚至流露出一抹濒临死亡的无助和惶恐。
难道是······
李白苦笑着摇了摇头,却又压不下心头的疑惑,三步并作两步,来到了河边垂钓的白发老者的身前,目光投向了那个两尺多高的青色竹篓中。
这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竹篓,胖肚小口,最宽敞处也不过脸盆大小,因为里面黏贴了油纸的缘故,可以用来盛水。
竹篓中,装着十余条鱼,个头大小不一,正在水中游弋不定。
最令人瞩目的,是方才的那头黄鲇鱼,此刻它恍若水中的恶霸一般,张开巨口,疯狂的追逐着一尾红色锦鲤。瞧他那副凶悍嗜血的模样,分明是对红色锦鲤动了杀心。
李白的目光落在那一尾红色锦鲤身上,霎时呆滞。
这是一尾平时少见的红鲤,体表殷红似血,鲜艳非常,体长约有三寸,两指宽,不足一两重。
最为神奇的是,锦鲤的眼里闪动着一抹难得的灵动,甚至,有晶莹剔透的水珠从鱼眼里流淌出来。
这条红鲤,它竟仿佛在流泪。
“当真是你吗?这······真是太荒唐了。”
望着垂死挣扎的鱼儿,李白心中恍惚生出一种不真实的错觉,感觉到眼前这一尾红鲤,根本不是一条鱼,而是一个神态可怜的落难少女,在向着自己哀伤求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