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车后,年轻的司机立刻笑容满面的问道:“老板,现在回宾馆吗?”
若安凝视着窗外,他当然想回去,他早就已经精疲力尽,但是目前还有一个地方必须得去,甚至是比做生意更重要的事。
“等一下,回去之前,先去一趟郑公馆。”
位于一片葱郁树林中的郑公馆,若安在那住了将近十年。去年九月份离开时正值梨花满枝头,如今回来,只有齐刷刷两排松树毅然耸立。
车子稳稳停在郑司令的家门口,扫街的下人好奇的抬起眼睛,一看到车里下来的若安顿时傻了眼,难掩的喜色之情爬上脸庞。
“啊?杨少爷是你!你怎么回来了?回来怎么不说一声……老爷,太太,少爷和小姐回来了!”下人转身回屋报告喜讯,但是她错了,回来的只有若安一个。
闻声从楼上下来的郑一峰走到大厅,正巧与步入前门的若安四目相对,准确的说,这不是他们半年来第一次见面,前不久才有短暂一遇,若安也是为此而来的。
满脸威严的郑一峰一看到若安,并无显出大喜之色,而是异常冷峻的问他:“你来了,婉婷呢?”
他是故意这么问的。
“婉婷在我家,我这次来主要是为了咱们家的生意。”
“要不是昨天晚上在宋天豪那里意外看到我,今天你也不会来这里。”郑一峰语气强硬,咄咄逼人,若安站在原地,没有司令的邀请,他不会坐下。
“我今天来,就是为了昨天的事。”
“你先坐下,这里不是你家吗,何必这么拘束?”
说完,他先在宽大的红木椅上坐下,随后抄起一只烟斗,看似漫不经心的在手上拍打。
随后若安习惯性的坐在郑司令侧面,才坐下,郑司令就开口道:“你胆子真大,居然在我的眼皮底下把别的女人当妻子,那婉婷算什么?”
话才问出口,还没等若安回答,就看到大门那突然闯进一个人影,伴随着一阵吵闹的狗叫声。这个牵着小狗,穿着红大衣的女人是郑一峰的大女儿,前年出嫁的,今天回家来拜年,不料一进门就听到父亲带着怒气的声音,立刻把注意力放到若安身上,紧跟着拔着嗓子问:“谁欺负咱们家婉婷?我这个做大姐的决不绕他!”这话分明是说给若安听的。
“你怎么来了?”郑一峰一愣,看着大女儿问道。
“爸,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随即她面向若安,气势逼人的说,“把别人的女人当妻子是什么意思?婉婷不是你未婚妻吗?喂,杨若安,你倒是说话啊!”
“你一直在说让他怎么说?”郑一峰面对回家的女儿心情依然不见好,女儿也是满脸的不高兴,随即瘪瘪嘴,余气未消,道:“我不是担心婉婷嘛,看她吃亏了还不生气?”
“婉婷的事我会管,你先上楼去陪你妈。”
“爸!”
“上去啊……带着你的狗一起上去,吵吵闹闹的。”
郑一峰一发话,大女儿没法了,只好牵着小狗噔噔上楼,其实她也不是多爱妹妹,只是爱凑热闹。
客厅又恢复先前的宁静,却有一股无形的压力始终笼罩着若安,不管平时的他有多骄傲,但在郑一峰面前他始终谦卑。
“好了,若安,你预备怎么解释昨晚的事?”
“叔叔您昨天看到的女孩,很早之前我们就认识了,并且……”他停顿了下,“我爱她……是我希望可以娶她为妻的女孩。”
“所以你就大名大方的带她出席舞会,然后大肆宣扬她已经是你杨若安的妻子了,是这样吗?你这算什么,威胁我吗?”
“抱歉,我不知道昨天你也会去。”
“呵?”郑一峰胡子一翘,怒视着若安道,“我养了你这么多年,你就是这么回报我的?”
若安冷静的看着对方的双眼,一字一句的说:“我一直把叔叔当作恩人,所以婉婷对我来说就是恩人的女儿,我不会伤害她,但是我并不爱她……”
“混帐!你想过婉婷的处境吗?她可是你名正言顺的未婚妻,你却把她关在家里,然后带一个不知哪来的丫头声称是你的妻子,你就是这么对待你的恩人吗?”
“如果我娶了婉婷,心里却想着另一个女人,这就是报恩了吗?”
“所以你迟迟不肯履行婚约,就是因为那个丫头?若安,你要知道,我郑一峰是怎么样的人,我要是想让一个人从世上消失那可是轻而易举的事。”
他完全相信郑一峰有这样的能力,他就是担心郑一峰突然有一天干出这样的事所以才冒着风险来到郑家,试图请求他的原谅,但是郑一峰的火气比他想象中还大,他苍老的双眼预示着一触即发的怒火。
“我相信叔叔是个讲理的人,所以我不能欺骗你,我对婉婷只有恩情,从那件事开始,跟她的一切都是为了完成我们之间的承诺。”若安所说的“那件事”就是婉婷曾为了救她,而用自己的身体给他取暖,为了婉婷的名节,他答应了这门婚约。
“难道你就从来没爱过婉婷?”
“没有。”他冷静如常的回道。
“若安,你的命是我给的,你不要忘了。”郑一峰闭上双眼,言下之意若安清清楚楚。
“我记着,我的命在你手上,你随时可以收回。”
“你在考验我的底线吗?”再次睁开眼睛,直勾勾的望着若安,他毫不躲闪的回视着他,恩人给予他的一切,他都接受。
“我不敢,我尊重你的一切决定……只求你别再去找那个女孩了。”
“你觉得我会放过你们两个吗?”
“我求你放过她……我爱她,不是她的错……”从不求人的若安,当听到他说出“我求你”这三个字的时候,郑一峰突然明白了那女孩在他心里的位置,她应该是高于一切的,所以那么骄傲的他才会如此执着的恳求他,就算在生死边缘徘徊也不曾出现的祈求的眼神,却为了一个女孩甘愿俯首。
“你那么爱她?为什么……”
“因为值得。”
“为了一个女孩背叛我对你那么多年的养育之恩,你觉得值得吗?”
“为了她就算放弃生命也值得……”他突然停下,胸口一阵疼痛,他只得忍着痛继续说,尽量不让人发现病在复发,“抱歉……不能爱你的女儿……但是……我没有背叛你。”
“我当初就不该救你!”郑一峰怒吼,感觉房子也在打颤,“你给我滚!我不想看到你——”
他从来没有这样骂过若安,过去的他一直对他疼爱有佳,不仅因为他是朋友的儿子,也因为他欣赏这孩子的冷静和沉稳,还有一种坚不可摧的毅力,可就是这毫不认输的毅力深深激怒了他,他必须让他赶紧走,再不走他可能会朝他开枪。
若安不再说什么,其实也没力气说,他除了无奈的离开别无选择。他一走郑一峰便拿起电话,快速拨通一串号码,随后朝着话筒一阵吼:“老赵,你听着,我要你现在就去扬州把婉婷接回来!”随即愤力挂断电话,用沉默代替咆哮。
从郑家出来,车停在路口,可司机不知跑去哪儿了,若安不住的咳嗽,连开门的力气也没有,他只能撑在门上,等人回来。
好在司机只是离开一会,远远的看到若安已经等在那了,他赶紧跑过去,看到若安神色不对,吓得人都抖了。
“杨老板……你不舒服嘛?别吓我啊……怎么会这样,我才去方便一下,没想到……”
若安无心听他罗嗦,气都快喘不过来了:“回……”
“回宾馆吗?”他一边开门,一边问道,这次反应倒挺快。
“杨老板,你应该去医院……会不会昨天晚上着凉发烧了?早知道我昨天还是送你们回去……杨老板,真的没事吗?”他边开车边询问,但是没听到有人回答,于是又问了一遍是不是先去医院看看,直到他担心的回头张望,才发现若安已经面无血色的靠在车窗上,他又叫了他好几声,他仍然昏迷不醒,这可把司机吓得不轻,索性一踏油门,朝最近的医院飞速驶去。
临近黄昏,小琴拿着刚从染坊带回来的布料朝房间走去,她准备给婉婷小姐挑个颜色做条裙子,还没走到房间正门,远远的就看到回廊处有个人,犹豫不决的在门口徘徊,她匆匆加快脚步,这才看清来人。
“三少爷,你在这做什么,干嘛不进去?”小琴的说话声不仅吓到了杨若宁,就连房间里的婉婷也听得一清二楚,她放下绣到一半的手绢起身开门,看到若宁的刹那,婉婷顿时一愣,心跳仿佛也停了半拍。
太像了!
穿着黑色中装的若宁简直跟若安一摸一样,难怪婉婷会如此吃惊,几乎以为他回来了。
然而更加惊惶失措还是有话想说但酝酿了一整天依然踌躇不前的若宁,开口说话的时候突然犯起了口吃:“婉……婉婷……那个……我……”
“三少爷这是怎么了,看到咱们家小姐话都不会说了?”性急的小莲忍不住嘲笑道,被她如此一说,若宁好像吃了药似的口齿伶俐起来。
“那个……我同学给了我两张戏院的票子,我正愁没人一起去,如果婉婷你有空的话,不如咱们一起去好了。”说完,他在心里抹了一下汗,接下来就是倾听审判。
“小姐不喜欢听戏,我陪三少爷去吧!”小莲故意捉弄道。
“小莲姑娘要是喜欢的话,等我下次有了票子,再……”
“别听她的,她逗你玩呢……”婉婷笑着问,“什么戏啊?”
“糟糕,我忘了。”
“票呢?不会是连票子也忘了放哪吧?”小莲抱着布料,继续捉弄道。
若宁连忙摇手,这东西怎么会忘了呢。“票在我房里,我这就去拿。”他赶紧转身,突然婉婷从后面叫住了他,他紧张的回头,她面带笑意的给了他一个满意的答案:“你先去拿票,也不知道我在门口等你。”
婉婷自己也不知道她怎么会答应若宁的邀请,是因为成天待在这个大院子里太无聊了吧?或许还有别的原因,这一点婉婷不想承认,但是心底的某处始终在提醒她,他跟若安太像了,相似的五官,相似的打扮,也许是他故意模仿若安的穿着,但是婉婷依然很乐意,因为她能在他身上隐约找到若安的影子。
这也许对若宁来说太不公平了,但是婉婷自己也没办法控制,她的心始终在拿他和他哥比较,他说话的样子,他眉宇间的气息,只是很可惜,就算他们外表多像,他却不是他。
若宁总是想方设法的讨她开心,虽然拙劣,但他是那么努力。他会主动给她搬椅子,他会细心的留意她的每个动作每个表情,他会跟在她的身后,时时注意路上过往的车辆,他会保护她,尽管他显得有些力不从心。
可是若安就不会,他始终冰冷的像座无人居住的城,永远拒人于千里,任何人也无法靠近,别说保护她了,就算看她一眼也是那么奢侈的要求。
可他越是这样她就越是对他一往情深,有时候甚至连自己都会看不起自己,为何偏偏要为一个根本不爱她的人而忍受折磨?
“若宁,能给我说说你哥的事情吗?”从戏院出来,在街灯下散步回家时婉婷冷不防问道。
若宁踱着步,问:“大哥吗?他的事你不是比我更清楚。”
“好像是这样,虽然他在我们家住了那么多年,但是我越来越发觉,我怎么不认识他。”
“他从不袒露自己的内心,不管是高兴还是难过,他从不会表现出来。”若宁望着星光的夜晚,幽幽的道,“小时候我喜欢跟着他,因为他什么都知道,他教我功课,教我怎么赢得游戏,我觉得他就像个英雄……但是现在,说实话我跟你一样,感觉他越来越陌生,甚至开始怕他,他似乎不再是我小时候认识的大哥了。”
他略显失落的垂下头,看着脚尖在粗糙的路面上来回交错。
“那你知道,他和暮雪之间……”
“有没有感情?”他很快意识到婉婷的问意,于是说,“其实我知道的并不多,大多都是听别人说的,但是我可以感觉到大哥对暮雪,和对别人不一样。”
“不一样?你是指哪里不一样?”
“可能暮雪比较聪明吧,所以大哥就会教她很多东西,还送她很名贵的笔墨,你也知道,大哥不喜欢说话,但是每次只要和暮雪在一起,他就很乐意说,而且我看得出,暮雪,一定也喜欢大哥……”多半是出于个人目的,若宁特意把若安和暮雪的关系说的很亲密,他以为这么说婉婷就可以放弃追逐。“暮雪和大哥很像,身上总有一股拒人千里的傲气,我还记得第一看到暮雪的情景,那天我在大哥房里玩,无聊至极的我在门上放了瓶墨水打算捉弄推门进来的人,谁知那天进来的不是一直来送药的那个下人,而是才进咱们家不久的暮雪。当然了,墨水把她的头发、衣服都弄脏了,我正得意地等着看好戏,却被暮雪的镇定惊到了,我从没见过一个女孩像她这么冷静,如果换做别的丫头肯定不敢,但是暮雪却敢,你知道吗,她居然当面指责我们。我不知道后来她和大哥发生了什么,大哥开始教她念书,也许是从那时候开始吧,总是一脸冷傲的暮雪却只为大哥一人谦卑,虽然是主人但是她看大哥的眼神就是跟别人不一样。后来大哥去了上海,暮雪一直……我想……她应该一直在等他回来吧。”
冬夜格外寒冷,却比不过婉婷此时的心境,听着若宁说着他们的相识,一种妒忌之情油然而生!但她没有表现出半点妒意,而是平静的跟若宁打听另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