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棠回想起云婉第一次发病,是在他十岁生日的前几天,云妆只叫云妩带着人来把云婉带走了。第二天,云妆到云棠屋内,云棠恰好刚练完功回来,正在换装,见她来了,心底有些着急云婉的病究竟如何了,便忙着整理,结果在束发时被发带给绞住了。他正在艰难的抬着手去拆发带,一只冰冷的手已悄悄抚了上来,云棠回过头,见是云妆,愕然地望着她好一会儿,“主子!”
“云棠。”云妆微微点了点头,抚摸着云棠的额头,面具露出的眼眸有着看不清深浅的愁绪,“主子好像有很久都没帮你梳头了!来,你转过去吧!”云棠乖乖地转过头背对着云妆,“云棠,你可有什么要问我的?”云妆慢慢地解开了云棠的发丝。
“主子……”云棠有些犹豫,不知道怎么问,该不该问。
“云棠,有什么话想说便说吧!我在听着!”云妆的动作很迟慢,手指微微有些凉,然她的动作却是十分的轻,似乎怕自己一个不小心便会伤到云棠,温柔得不可思议。
云棠还有些犹豫,“云婉,她……”
“云婉的病要休养一阵!”云妆的语气很平淡,伸手拿起了梳子,“你放心,我会另外找个体贴的侍女给你!”
“可是……”云婉呢!云婉怎么办?
“到云婉病好为止!”云妆梳理好了头发,放下梳子,若有若无一声叹息,“过几天就是你的生日了,你有什么的,想要的吗?”
云棠摇摇头,“只要有主子你在,云棠什么都便无所谓!了”
云妆没有再说这个话题,依旧冰冷的手把云棠的发丝轻柔地揽到他身后,“你已经十一岁了,快长大成人了……云棠,外面的世间很精彩,等你长大便可以离开凤宫了!”
云棠断然道,“主子,云棠不会离开你和凤宫!!”
“云婉应该能在十月初九前有所好转吧!”云妆若有似无地说了一句,接着便离开了。一如云妆说的,云婉真的在十月初九那天回到了梅苑,依旧是以往的模样。云婉的病似乎也是这些日子一两年才越来越频繁,云棠第一次知道云婉的病可以这么严重,如同夏荷说的对,是自己忽视了云婉的病。
这一个月来,云棠想了很多,关于云婉、凤宫、云妆,还有自己的童年……然,最终思绪还是回到了云婉的病到底是否是云妆所为上?
锦公子那日后也不再找他,而十天前,夏荷来过,说锦公子今后好些日子会不再见任何人,所以云棠如果有什么事要托人办,可以直接找她,夏荷安排了冬雨帮云棠打理云婉的事,毕竟云婉一个姑娘家,云棠会有诸多不便……
冬雨几乎不说话,该做什么便无声地做了,做完便离开,完全不会打扰云棠和云婉。
西凛自从那以后便一直忙着云婉的病,不再和以前一样懒散,反而比任何人都忙碌,和以往几乎换了个人。他是个尽职的大夫,云棠这么觉得,然西凛在云棠面前永远只承认自己打死也只能称得上是半个大夫,而在夏荷面前便绝对否认自己是个大夫,他还是说他从不把自己当大夫。今日辰时,西凛找到云棠,这是他自从云婉病后那天起第一次主动找云棠说话,然开口就是他外出找一个人,说是跟云婉的病有关,最快最快也要两天后才能回来,而这段时间便只能让云棠自己多照看云婉。西凛最后还是加了一句道,“倘若真有什么异常便去找夏荷大姐吧,她或许能帮你!“西凛说完便匆忙走了。
这一夜的月色依旧缺着,初冬寒气渐渐地袭来,草木开始凋零殆尽,云棠依旧是按照往常给云婉喂了药,冬雨按时来给云婉沐浴更衣,云棠自然地出了门,月光倾泻,虽是残月,却满地银霜,凤楼的喧嚣正在阵阵攀高,云棠漫步下了楼,他抬头仰望缺月,接着一跃上了屋顶,凤楼顶不是很高,却能看得很远……
云棠无法解郁只能沉闷着自己,而此刻只想纾解一下心情!主子,你到底在哪儿?为什么会没有消息?云棠拿出了长萧,箫声响起,仿佛故人在倾诉,时而高昂,时而婉转,缠绵悱恻,如缕如丝,在冷月星辉之间凄迷、苍凉。
“主子,这曲儿真好听,这是什么曲儿?”云棠问。
“明月!云棠,千年不变的,唯有天上的明月,阴晴圆缺,而人世婵娟总是难以长久,这色可以千年如故,而人却不能百年不老,如果真有人能百年不老,那也应该是孤独成伤,所以明月是自古就是一种寄托思念与愿望,是一种对神灵的祭祀,是对自己的坦诚,故而心一定要虔诚,曲方能通心、通明!你懂吗?”
“人心总是无法猜透,其实,历史又何尝不是呢,历史往往皆是胜利着写的,流传千年的也很可能是一个千古谎言,存在和不存在的都可能是假的,人世便如一场幻梦!人世短暂,人心浮华,真真假假,不知所往。只有这弯月可以千年万年,时圆时缺,然不变如实!对月如镜!世事无常,可终归走向的其实皆是一个方向……”云棠到如今依旧对主子那些话一团迷雾不清,然主子言语里似乎有着透,有着悲伤。
夏荷正在屋内陪着锦公子下棋,忽然听到箫声,夏荷曾是凤楼挂名花魁,她虽然不善任何乐器,然耳濡目染,长久也便有了不错的音感,“公子,咱们凤楼何时请来了这么一个乐师啊?”
“水调歌吗?”锦公子望向屋外,门窗紧闭本该什么都看不清。过了好半晌,锦公子微微摇了摇头,他微微笑着,夹杂着破碎春光一般,“凤楼请不起这样的乐师!”
“水调歌?”夏荷有些纳闷,“公子,是什么人在吹奏?”不等她问完,锦公子便披上外袍起身,“公子,你的伤……”锦公子似乎充耳不闻,出了门,夏荷追着锦公子到了凤楼的楼下,循着箫声,发现了正在吹箫的云棠,“公子,我原本以为他的箫只是装扮陪衬!”
“今天可是十月初十?”锦公子凝着云棠手中的长萧,眼里的光亮瞬间破碎,如星辰陨落,瞬间黯淡。
“是……”夏荷点头,有些不解,“公子,十月初十又怎么了?你又想做什么”
锦公子眸中浮起雾气,层层叠叠,轻笑透过迷雾漾出来,微微颔了颔首,“夏荷,给我拿两把折扇……”夏荷有些疑惑,然还是很快拿来了两把银白色扇面的折扇,锦公子接过折扇,居然随着萧曲轻柔地舞着。夏荷瞪大了眼睛,饶是她在凤楼这么些年,也没见过这般华美而尊贵的舞蹈,凤楼的歌舞皆是为了取悦于他人,没有任何意境,故而有些世俗,而且女子自身便带着一股阴柔。但是锦公子这支舞,冰冷而绝美,没有女子的娇柔,也没有男子的粗犷,更没有世俗的谄媚,这支舞是为何而跳?大概……夏荷仰头望着高高在上的明月,大概是为了这个千万年不变的沧海明月,亦或许是旷世孤寂的浮云……
夏荷第一次见到锦公子时,她还只是凤楼一个挂名的小小花魁,然她有不同常人的地方,谁要见她,无论是达官贵人,都要看她的心情,第一次见到锦公子,夏荷隔着纱幕问过锦公子一句话,“何为人生?”
“人世浮名,千载月明。”
公子言虽如此,然心事好像并非如此!”夏荷自此才从幕后走出,“妾身名夏荷,对公子你真是好生向往……”锦公子只淡淡一笑,淡然无视了当时诸多爱慕夏荷的男客人的不满。从那日起,锦公子便成了夏荷唯一的入幕之宾,而不久后,花魁夏荷便消失了,而锦公子身边多了个侍女夏荷……
屋顶的箫声悠然,楼下的舞姿翩然,夏荷仰明月下吹箫的云棠,长萧在月光下灼灼的白光,那一身锦袍的男子仿佛仙人,这场景太美了,夏荷相信自己这一辈子都不会再忘记的。两人同是如仙如幻却同样的冷绝,这距离太遥远了。
夏荷对锦公子的舞,称赞忍不住脱口而出,“公子,你的真的好美。”不分阴柔,纯粹的美,天上人间,只此一舞,一朝相遇,此生足兮。岂料,夏荷说完,箫声便停了,显然云棠发觉了。他低头却见一身白衣的锦公子恰好也回过了头,仰面望向他,风吹起他的发丝,在晚风徐徐中微动,闪耀着浅浅的光泽,宛若飞泻着的黑色瀑布。他那俊美的脸上神情恒常不变,上面笼罩着一层如浮云般变幻莫测的光芒,被黑纱蒙住的双眸仿佛隔着黑纱熠熠夺目。
夏荷不知道她惊叹是打搅了这两人,还是唤醒了两人。夏荷本以为自己要留下遗憾了,然锦公子居然要求云棠继续吹箫,而云棠也没拒绝,天籁倾舞,无双照影,恍若有仙乐神舞,只怕仙间也便如此这样……
锦公子微微笑了笑,“云公子,继续!”云棠抬起头,正看入他的眼,闪烁着坚定的芒光,微微的暖意透出来,竟好似阵暖风驱散心底的乌云,不由自主地轻轻头,他沉下心来,继续专心吹箫,而锦公子继续着他的舞,不是那种哗众取宠或者女子的婀娜妩媚,他的舞十分干净,打眼看上来变化无几,然那缓缓的动作仿佛高山白云微微浮滑,又仿佛是月光婉转的泻下,又如同清泉的默默流走。仿佛人类最虔诚的祈祷和坦诚不公,对这明月还是这箫声,对自个儿还是对着世间,卑微而高傲地存在着。一切都十分柔软地溶为了一体,倾城倾世,果真倾尘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