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瀚不过待了一会儿，接着便说有事离开了，云棠一直陪着傅染到黄昏，傅染睡着了，云棠才起身离开。
云棠记挂着云妆，但还是决定先回了凤楼，想确定小甜儿是否无恙，然到了凤楼前楼前，却见一道白色单薄的身影靠着亭子斜立着。衣衫微微滑落，头发散乱披散着，半遮着脸，在风中摇摆。云棠轻步上前，一股浓烈的酒味扑鼻而来，只见地上散乱着十来个酒坛子，云棠不由蹙眉，抬眼看向亭上的人，“锦公子？”
夜色渐薄，空气中弥漫着柔柔的花香，略带着丝丝青涩，好像心里某个深藏着苦涩的地方，轻轻一碰，便让人不由自主的皱起眉头。
锦公子懒懒地回头，眼眸微启，露出黑亮动人却是布满血丝的双眸，他慵懒地扫了云棠一眼，“云公子，你回来了。”他轻笑着说，居然有一种莫样的风骨媚人，锦公子举起手中的酒坛，“你要不要喝一杯？”锦公子摇摇晃晃的，似乎随时能摔下去。
云棠瞥着锦公子微熏的脸，实在有些不放心，还是走了过去，抓住锦公子的手，夺过了酒坛，眉头轻蹙，劝开了口，“锦公子，你喝醉了。莫再喝了，喝多了对身体不好。”
“谁说我醉了。我没有醉。我很清醒。”锦公子说着，抓住云棠的衣襟，轻拍了他心口几下，“我还知道你是云棠。凤宫的小主子，云妆的好徒弟，还有……傅家的乘龙快婿。呵呵呵……”就是，不是我的谁。
“春花姑娘呢？”云棠垂眸问道，“我去叫她们来伺候你休息。”
“我让她们回去了。”锦公子只是笑说，“你还我酒。”锦公子一手攀住云棠的肩，另一手则努力伸了长要拿回云棠手上的酒。
“你不能喝了。”云棠退后一步，见他执意要抢，索性将手中的酒倒掉了，锦公子扑了个空，云棠只好接住他，发现他真没多少重量，比他平时看起来还要瘦弱，只怕和一般女子体格差不多。
锦公子为了不让自己掉下去，伸手搂着云棠的脖子，带着酒味的温热的气息扑在云棠脖子上。锦公子没能拿到酒，嘴唇靠在云棠耳边有些委屈的嘟囔道，“云棠，你还我酒。你阻止我杀傅染，现在还不让我喝酒。你凭什么？你是我的谁啊？”像极了个受委屈的孩子。
月沉云出，银色光华不知什么时候被黑幕侵噬，苍穹陷入漫漫黑暗中，“锦公子，你喝醉了，我送你回去休息吧。”云棠双手抱住锦公子，锦公子虽然一身的酒气，然并不粗俗，至少他一点都不讨厌。
“你放开我，我不要回去。”锦公子奋力扑腾起来，想要挣脱云棠，如玉的眼瞳里，闪烁着微妙情愫，他平素看来高雅又沉稳，而这会儿，带着微微哀怨，好像精致的面具忽然破碎，露出了几分真实而陌生的神色。“云棠，我要杀了你。我真的会杀了你。傅染为什么要伤了小甜儿？小甜儿那么可爱，那么懂事，和她无冤无仇的，她真是找死。你为什么那么帮傅染，她明明不对，你为了她是非不辨。如果，今天傅染伤得不是小甜儿，而是姐姐，你也会帮着她，说‘无心’吗？算了，跟你说也没用，你偏袒谁都好，总之，都不会向着我一毫。你给我酒，不给我，我现在便杀了你。”
“对不起，锦公子，然的我不会给你酒。你的身体便算还可以喝酒，然亦不该酗酒，这太伤身了。”云棠有些莫名叹息，有一瞬间，心口好像被什么东西压得喘不过气来，“锦公子，好好照顾好自己，不要让你身边的人再为你担心，好吗？”酒水泼洒在地上，碰撞出细微的音响，滴滴答答，催的闹心。
“可我觉得心里难受，云棠，我的心好痛！真的好痛啊。我好恨，我好恨啊。我真的好恨我自己……”锦公子仰头捧住云棠的脸，向来冷静的明眸居然盈满了泪水，他悲痛欲绝地的开了口，“我再亦不要……再亦不能失……我不要再失去了，真的不好受。”
“锦公子。”云棠望着这样自责这样无助的锦公子，莫名的有些心疼，真不知道锦公子这么瘦弱的身体里，到底承受了些什么。“你回去睡一觉便好了。”
锦公子深凝着他，讥嘲而又苦涩地笑了笑，“我睡了，小甜儿她便能好吗？”
“会的，我相信，小甜儿姑娘不会有事的。”云棠安慰开了口，对锦公子而言，小甜儿姑娘真的便如此重要吗？
锦公子闭上眼整个人靠在云棠身上，风吹动他的发梢，袍的下摆也微微飞掀，似乎要乘风而去。浓密的长睫在脸上勾勒出动人心魄的弧线，“我曾立誓，除非我死，否则，我绝不能再失去亲人，不论是谁，只要是伤害了他们，我上天入地，都不会放过的。这一次，我不是怕傅家，为了我的家人，我愿意与天下人成敌，只要能留下他们。然，看在你的份上，我放过傅染，只此一次，绝对没有下次。”云棠微微点了点头，抱着锦公子往梨苑去。
春花和冬雨都不在。云棠只得自己开门，将锦公子放到床上，锦公子的呼吸均匀好似是已经睡着了，然他的手依旧紧紧攀住了云棠的脖子不肯放。“锦公子？”见锦公子没反应，云棠微微安心，轻轻拉开锦公子的手。然锦公子却陡然睁开了眼，眼中的辉光却迅速敛去，只剩几点寒星。
“云棠。”锦公子又抓住了云棠的衣襟，脸上是笑是哭，难以分辨，然顷刻间，泪珠已然滚落而出，云棠不禁一惊。锦公子双臂又攀上了云棠的脖子，每个字都敲上了他的心，“云棠，为什么你非要出生在这个世上，为什么你出生了，还要出现在我的眼前？”一滴滴眼泪滚落，这个世上没有人可以跟锦公子一样，哭的时候脸上居然不是悲伤，而是煎熬，比女子的梨花带雨更加让人感到揪心。
云棠不禁轻柔的替锦公子擦拭去脸颊上的眼泪，“锦公子，对不起。”
“云棠，你为什么要说对不起？你做了什么，你又对不起我什么！云棠，你什么都不知道。”锦公子轻而低沉的说，眼睛深深地看着云棠，忽然一用力把他拉倒在了床上，整个人迅速的压在了云棠身上，黑发垂落，遮住了他的表情，落在云棠的发上，两人的长发交接在一起。锦公子的眼泪滴滴落在了云棠的唇上，滑入了云棠嘴巴里，云棠只觉得自己移不开眼睛，看不清锦公子的面容，却能看清他的双眼眸，充满了层层叠叠的雾气，甚至能感觉到锦公子心里那种心痛和绝望生生的击中了自己的心，连呼吸都带着疼，第一次品尝别人的眼泪，原来，如此的咸而苦涩。
“我亲眼看着爹爹娘亲惨死在我面前，我眼睁睁的看着我最疼爱的弟弟死在我怀里，我只能看着那么多人的死去，那些树木、那些花草、连那条河都是红色的……可是，我什么都不能做……我恨我自己，一直都好恨好恨……”锦公子低吼着，眼里有一丝血红，手抚上云棠的脸，眼眸泪水晶莹的凝着云棠，“为什么？为什么他们没有做错什么，便还是要死？你来告诉我为什么？为什么他们被杀？我爹爹娘那么恩爱，我弟弟那么乖巧。”
云棠无法回答，伸手想要抚慰锦公子，却被他打开了，锦公子抿了抿嘴，眼神一凛，失控的吼叫道，“云棠，我恨你，我恨所有伤害我的家人的人。这么多年来，我很努力的挽留，却只能一次次的失去，我从来都不曾得到过什么。我爹爹娘亲、我弟弟……还有姐姐、主子……我看着他们一个接一个死去，离开我，看着他们被人害死，看着他们死不瞑目。每天晚上，我都会梦见我爹爹娘亲他们浑身是血的样子，听着我弟弟喊着，姐姐，我不想死……”
云棠从来没有见过这样脆弱的锦公子，甚至怀疑眼前这个人根本不是锦公子，只是个假冒的，但是眼前这个人又确是锦公子，只有他身上有淡淡的香。他不知道锦公子的话是不是也在说他也是害死他亲人的人，然他和他从来都没有交集。而且，他原本以为锦公子会是富贵人家无忧无虑的公子，却没想到他风华的背后居然还有这样一段伤心欲绝的往事。云棠的表情僵了僵，低声问，“锦公子，你可知道你的仇家？你是不是很想报仇？”
“呵呵。”锦公子仰头大笑，眼泪却没有停过，“我知道！我一直知道。我怎能不知道？”
锦公子抓着起自己和云棠纠缠在一起的头发，眼泪颗颗落进了发中，“可是，我知道了又怎么样，杀了他们？”杀了他们，爹爹娘亲还有弟弟便能回来吗？
“不，我不希望你一心只记挂着报仇！锦公子，你的人生还很长，难道便不可以放下仇恨吗？”云棠很同情锦公子，然而同情之余，更多的是心疼，世间百态，仇恨太重，云棠只觉得锦公子这样云般闲逸、轻柔的人不该承受这些。他用手指抬起她俏美的下颌，凝神看两排蜿蜒的泪，心似是沉入迷潭却甘愿便此溺毙，“锦公子，放下仇恨吧。”
“倘若杀了天下的人便可以换回他们来，我一定拼尽所有杀尽全天下人，可是便算我能杀尽全天下的人，我的爹爹娘弟弟我姐姐主子我所有的亲人亦都回不来了。我知道的，我一直都知道的！可我还是没办法原谅他们……我也做不到，我也不想做到。我只恨自己的无能，已经二十三年了，我的亲人死不瞑目已经二十三年了，为什么我还是如此的无能？连个小甜儿都保护不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