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太史丞家的人又来了。”杨耕伏在我案前面露难色。
我轻挑眉毛上下打量着他,“太史丞不是汝么?”
杨耕搔搔脑袋甚为不好意思,估计他也想不明白为什么我要极力举荐他补这个太史丞的空位,若说新年在即我急需一个帮手有所分担,那断不应该找他这个亦是什么都不懂的。只是他不知这太史府中有多少眼线,些许有些本事的又有多不好拿捏,倒不如都退让一步,我绕过太常的眼线推举皇上的人,卖个人情他人也断不可能有什么异议。
我透过支起的窗子向外望去,已有几个小吏跑去门口相挡,这几日太史丞的家人来过了不少次,又一次还闹到了我的府上,无非就是说我年纪轻轻却手段残忍心肠歹毒。我揉揉眉心,被人记恨的滋味着实不怎么好受,不过,也没什么特别的难受..
无所谓的耸耸肩,既然事已至此,也没必要再多解释什么让外人看来不过是虚伪是矫情,往后的道路还指不定会遇到什么,不如就冷漠对之,讨了没趣早晚有一天会退去。
心狠手辣又如何,不过是被逼出来的!
杨耕是指望不上了,不过我还寄希望着明年他能成为一个好助力,先得好好教教他才好。
我把长兄带到太史府是在祭天大典前几天,这件事情原本我也有诸多顾虑,只是奈何我实在无法拒绝长兄,况且这也是给杨耕引荐的绝佳机会。
“新年在即,我请来了长兄帮忙星算的事儿,长兄受业于太学。论学识文采都胜于我不少。”
虽是与他商议我的语气却是不容拒绝。
“君长,这样不好吧..”杨耕低着头,踟躇着不敢直言阻拦。
我正了正颜色挑眉道,“不好?汝辈中倒是有个人能够帮吾算这个星历的?太史丞之事我不甚清楚,不过让我难堪倒是真,我是对太史丞稍有嫌隙,只是正此之际如此一般我到落得个帮手全无,陷害的名头担便担了,不痛不痒,只是汝不明白么?主上究竟叫我来做什么的!”
最后一句我垂下脑袋,附在他耳边,用只让他能听到的声音低声说道。
杨耕瞪着眼睛看着我,“扑通”一声跪地,以头抢地。我与他同岁,可他脸上犹见稚嫩,而我,吾心已老..
“长兄,彼一辈子的愿想就是再看看阿翁的书稿。”我扶起杨耕,目光灼灼,急切又恳求,“此番汝便可寸步不离看着,了了长兄这一愿想可好?”
这下杨耕更为难了,拧着眉头,眼睛眨啊眨,可怜巴巴的看着我。
“汝便可如实上报给主上,正好往日汝有什么疑问直接向长兄请教,汝成了太史丞,星算之事还需要多与彼说说。”
“司马先生?”
“长兄此时就在府外,汝可带彼去后堂..我去整理典册。”
我把杨耕按在正厅未给他说话的机会便去了后屋,却未进门,我的双手扶在门框,并未回头叫住了杨耕,沉吟着喉结上下蠕动不知该如何说。
“不要与长兄说烧书的事..”
不要与长兄说烧书的事,不知能瞒下多久,只是我还没有想好与长兄开诚布公谈一次,这次算是我的私心吧!
而此番也是冒险,本想隐瞒长兄身份偷偷带过来的,只是隐瞒谈何容易?所谓一次不忠百次不用,这些事情倒不如做的正大光明更为绝妙!
幸好!那天,时间虽不长,长兄却是带着满满的笑意回来的,从未见过他如此兴奋,能够再次见到阿翁的书稿,是我们谁都没有想过的事情,如今也算死而无怨了..
而几天后的祭天大典很隆重,我很幸运的有长兄和伯父帮忙,倒是没有出现岔子一切都是有条不紊。
每年的祭天祭祖都是极其隆重极其神圣的,主上坐着绣金布帛帷幔,二十八宿环北辰,三十辐共一毂的御辇在最前面,后面浩浩荡荡文武百官,两翼羽林护卫。期间还有不少围观凑热闹的长安黔首,如此盛大的日子自然会有不少人想趁机沾一沾福瑞之气。
这是我第一次参加如此盛会,穿着一身冕服,以绶采色为组缨,旁垂黈纩,同时也著着蔽膝、佩绶,华美的让人沉醉,绚丽的夺人眼目。只是头上的冕冠实在沉重的要命。
幼时每每看见父亲的冕冠上的五旒我都想给扯下来拿在手里把玩,对此父亲是颇为无奈总是扶额叹息,然后像宝贝一样把冕冠从我手中抢回来抱在怀里。
再心有余悸的看着我,“陵,可千万注意不能再把冕冠落入頔儿手里了。”
我便会侧着脑袋似懂非懂的也看着父亲,然后父亲就是一声长叹,伸出手指轻轻点在我的额头。
“汝啊!”
..
此时我走在百官之中,猛然抬起头,天边白云慢慢漂浮,湛蓝的天空没有一丝杂志,刚刚,那点额的感觉..
父亲..
小时候看着父亲的冕冠,光是冕綖就长一尺二寸,宽七寸,前圆后方的,又黑又绿又红,悬着五旒,黑玉为珠,这种繁复的造型又是珠子又是绸带的,怎么看怎么好玩,所以与父亲抢夺冠冕我也是乐此不疲,只是现在看来全是累赘,就像一个甜美的陷阱。
不过,经历了这祭天的隆重,这场面的神圣,顿时就会让人感觉,几天的劳累今日头顶的受罪都是值得的。
祭祀仪式极其的繁复,君主在祭坛上三拜九叩,两侧乐师奏响上达天听的乐曲,台上便有装束怪异的巫者,举着羽毛扎成的手杖在君主身边舞蹈歌唱。
那舞蹈怪异的让人琢磨不透,不得舞蹈章法却塑造出来绝然出尘的神秘气息。
我立在旁侧,似乎也被这神秘所感染,身肩着祭祀重任仿佛自己真的就是那个可以上达天听的人。
阿翁,在九泉之下可看到?小子也站在了这个位上,扈从圣上祭天行礼,也终于捧起经卷,诵读祭文。
我站仰望天空眼眸泛红,呼唤着早已离去的父亲,不知当年的阿翁是否也曾有过同我这时一般的感慨!
我想,这个慨叹也是司马家永远承接下去的。
二十六年的光阴流转,斗转星移之间一切也是物是人非,只是这代代传承的精神却是不朽!我与阿翁,两道身影终于重合,殊途终同归..
“时维元正正月朔日一岁节序此为之首当以祭天颂天恩德述民苦疾愿天佑华气运长流三皇永存..”高朗的声音穿透古今,那高昂的气势,即使是挑眉之间亦有别样风采。
我毕恭毕敬站在台上,侧眼便看见了东方伯父,那极力压制却如何也压抑不了的激动,他有些老泪纵横,似有怀恋又有欣慰的看着我,瞬也不瞬的看着我。
此情此景是否也触动了他的心弦?毕竟有些东西终归是时间不能带走的..
东方伯父老了,只是这时间打磨的道路上没有一个昔日的挚友陪他一同渐渐年华老去。
如今只有我站在这个地方,面朝苍天,背倚广袤土地,承了阿翁的职,接了阿翁的传承,代替阿翁诵读经卷。
我便极力的想与当年的父亲贴合,哪怕我根本及不上阿翁的一分,我只是感觉压在肩头的责任越发沉重,我只是想站在这里屹立昂首,便让全天下看看,我是阿翁的子息,我司马家还在这里,承着太史大任,让所有人看看,年华带的走所有,但是司马家永远在这里!
只有此时我才仿佛感觉到阿翁并未走远,才时时感觉到阿翁的气息环绕,曾经的过往种种在眼前流转,一颦一笑都是当年的映像。
也只有在此时我才对着灼灼高阳,对着青天白云,对着阿翁,怅然一声,啊,小子真的是太史了!
回去之时已是夕阳西陲,主上在宫殿已准备了宴席要与百官同庆,虽然天色已不早,但是街道上仍有不少围观的人,他们山呼万岁,他们熙熙攘攘的,天子祭天归来刚刚与天相通正是福运最盛之时。
我嘴角勾起一抹微笑,看着两侧的人,昔年我也是这其中的一员,被阿母领着..
我的笑容突然僵住,人群之中看到一抹熟悉的身影,也是表情僵硬的看着我,只是一瞬间的对视便将我的力气全部掏空。
有怀念有紧张甚至还有于主上相对都无的惊恐。
那年柳絮飘飞细雨微凉,我冷漠的仿佛刚刚从地狱归来的修罗,小小年纪眼中却是化不开的愁绪。
“呐,汝的名字?”
“我是冯頔,家中田地无收,生活无所依便到了这里。”
“那我唤汝冯郎可好?”
“汝看那边山下,司马家是这方最大的家族,不管是前朝还是本代世代为官,听说家里奴仆就有好多啊!这些年些许衰落却也是书香不绝!”
远远望着些许辩些轮廓的青砖绿瓦的庭院发呆,大概从那时起我便成了她眼中有些许学问的冯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