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娜拉默然点头,把这张大名片接到手中。然后,她正要跨过这间指定给自己使用的舱房的高门槛,忽听得有人间讯:
“事务长先生在那边吗?”一看,是徐海风博士带着他夫人站立在廊下。事务长正想脱帽上前招呼,这时,穿着西服的徐海风夫人带着裙裾窸窣之声朝张娜拉这边一径走来,她那眼镜背后略带锋芒的眼睛,不住打量着张娜拉。
“胖妞女士说起的就是你吧。你的名儿叫什么来着?
这“叫什么来着”一语,充分暴露出她对无名之辈的哀怜之意。在事务长面前原已极度被动的张娜拉,一昕到这话,恰如受到了强烈冲击似的醒悟过来。头脑里象是有个鼷鼠在尉烈搅动,盘算着该如何对她作答。可张娜拉随即下决心要对她极度谦恭。她先是“啊”的一声抛出了惊叹语,然后彬彬有礼地低下了脑袋。
“在这样的地方……惶恐得很。我叫早月张娜拉。出门就不惯,却偏偏只身远行,因此……”说着,目光象闪电般投向徐海风。
“给您添麻烦了,请多多关照。”
她再次低下了脑袋。徐海风象是不耐烦听完这段话语似的接过她的话头。
“哪里,哪里,不习惯幺,我的内人也一样。看起来,这条船上只有两个女人,彼此,彼此。”
他伶牙俐齿地说出了这番话,然后,又象是在太太面前有所顾忌似的,连忙改容面向着事务长,对他发问:
“三等舱里这个小岛妇女大约有多少人?
事务长用他那嘶哑的声调说:
“这个吗!还没有很好整理过帐簿,说不上确数,可总之,最近乘客有些增加。有三、四十人吧!太太,这儿是医务室。说起来,这九月份可正是旧历二八月的八月哩,所以,太平洋上时时发生风暴。也可能这儿偶尔对你有些帮助。想先给你也向船医作个介绍。
“唷,风浪真有那么厉害吗?”
徐海风夫人象是当真恐慌起来,回顾着张娜拉,有些变色。
那事务长却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
“风浪确实相当厉害哩!”
这一回,他正眼儿瞅着张娜拉,面带微笑,一边把三个人向这时恰好走出房间的船医兴录介绍了一番。
送走了徐海夫妻,张娜拉这才进入自己的房问。在本来有些阴湿的舱房里,由于这天有雨,充满着熏蒸似的空气,轮船上特有的西洋气味儿特别强烈刺鼻。张娜拉衣带以下由胸到背,几乎汗湿淋淋,闷热难当。这样,她环视一下安着狭小铺位、装着洗脸盆的房间里局促地堆置着的小件行李,一面开始脱卸腰带。在装有梳妆镜的衣橱之上,放着水果一篓,花束两把。张娜拉宽一宽前襟,一面伸手拿起不知由谁送来的这些花束中的一束,不想由那花束一侧露出一张厚纸片似的东西来。
顺手取来一看,这是四寸大小的照片,象是还在上女子学校梳成西式发型的一个姑娘的半身照,背面写着“兴录先生。独居人千代赠”字样。这样的物件,兴录按理不会轻易遗忘。一想到这里有一种仿佛有意遗忘以挑逗起张娜拉的好奇与轻微的嫉妒那种毫不掩饰的狡狯用心,张娜拉就以不胜轻蔑的心情,象处置一只狗儿似的,把相片抛掷在地板上。对待一个只身远行的妇人,船中男子之心究竟如何动作。从这一张相片不难找到答案。张娜拉的唇边不由得浮现出讥诮的微笑。
张娜拉拉出塞在铺位之下的扁皮箱,从中取出浴衣,这时,未经敲门,突然房门大开。张娜拉不觉羞得脸红,拿过刚抽出的漂亮浴衣挡着,藏起已把长衬衣褪下一半的身子,一面站立起来,回头一看,才知来人乃是船医。从浴衣中处处露出那花哨的贴身内衣,衣带不束,身形苗条,不知所措斜立着的张娜拉的丰姿,恣意地刺激着男子的眼睛。连那个象是出于好意排闼直入的兴求也感到不安,一时进退两难,一只脚刚踏进门槛就为难起来,站住不动了。
“没想到有人来,请勿见怪。好,请进来吧!有什么吩咐吗?
张娜拉满脸带笑地说。兴录越发感到狼狈了。
“不,没什么,原也没有要紧事。您原来的那间舱房里枕头下留着这些信件,仆役给拿了来,想早早给您送来,却不知……"说着,他从衣袋里取出两封信件来。张娜拉随手接了过来,一看,一封是李古化写给张世华的,另一封是给自己的信。兴录把这些递给了张娜拉,眼角边随即浮起一种别有意味的笑,只是他的脸,仍然一本正经似的向着张娜拉。兴录准在想,自己做过的事儿张娜拉也曾做过。这样一揣测,张娜拉随即从地板上拣起那张姑娘的相片。然后,她故意面向里侧,头也不回地说:
“这是丢落在此地的吧。是令妹小姐吗?满漂亮的哩。
她一面把相片塞了过去。
兴录说了几句含糊其词的话,走出舱房。却不料,隔不多久,从医务室里传来一阵象是事务长的大笑之声。
一昕这,张娜拉忘我地猛然一惊,心想怎么事务长还在那边,不由得让左手停在正要换穿的衣服领口上,低头弯腰,秋波流盼,侧耳细听。象破竹一般的事务长的笑声仍然可闻。接着,他象是把房门砰的一声打开,声调提高了一倍,只听得他粗暴地用英语说:“******!不是好对付的妞儿哩,嗯?同时听到擦火柴的声音,不久,又听得叼着雪茄咽说话的含糊的音。
“检疫船即刻就到,作好准备吧!
他留下了这句话,仿佛不等船医回话,径自走了。这时有微微一股气味飘进张娜拉的舱房间。
张娜拉竖起耳朵,抬起低着的头,端坐着无心地露出了微笑。然后,她吃惊地环顾一下四周,忽然意识到这儿只剩她一个人,这才放了心,赶忙换起衣服来。
绘岛丸驶离横滨已有三天了。一出这个岛屿湾,乘着那黑潮,自金华山洋面附近起,航路折向东北,由于蓦然问纬度偏北,从第二天起气温便显着变凉。陆地的踪影不觉间由船的两舷已难望见。仅有灰背白腹的海鸟,不时发出一阵阵悲啼之声,在船的周围群集飞翔,除此之外,全不见动物的踪影。
重滞寒冷的雾气,如野火的烟尘一般,蒙蒙南飘,这一些,刚形成秋日的浓雾,把船体重重包裹,转瞬间却又全部散尽,在船顶上留下晴空一片。即便是风力不很大,海面上也会翻腾起深色的波涛。
从第三日起,船上已开始把暖气开足。就在这三天之内,张娜拉连食堂也没去过一回,只一味闷处在舱房里。
这倒不是因为晕船的缘故,对于初次作长途航海的张娜拉而言,这是一次出乎意外的顺利的旅行。连胃口也超过了往常。神经上受到了强烈的刺激,动辄易于郁结的血液也变得浓凝而沉重,滑溜地在血管中循环。来自海上的一种力量,周行在全身之内,令人感到一种蓬蓬勃勃的活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