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无发泄之处的生气,由缺乏运动的张娜拉的体内传递到心脏,令人觉得它已变形为一种抑郁。
尽管如此,张娜拉仍然不想走出舱外去。生平第一次孤身独处的她,象孩子似的,以此为乐,而且也想在船中和旁人会面之前,先把个人的往事和未来种种先在自己心头盘算一番。可是,张娜拉在这三天间一直闷居在舱房里的个人心情,也还另有其他的原因。张娜拉深知旅客们正以十分好奇的目光看待自己。而主角却不是在揭幕之后就立刻登台的。要等到观众等了又等,极不耐烦之际,她才悄然登场从心所欲地摆布那舞台气氛。在张娜拉的心中,潜藏着这样狡狯的恶作剧心理。
第三天清晨,当电灯光如百合花似的趋于枯萎之际,张娜拉忽感到一阵闷热,从沉睡中醒了过来。在通来蒸汽的散热器内,变成真空的管子里,只听得蒸汽冷却后的水滴滴落的剧烈声响,舱房里暖和得叫人微微出汗。
三天之内只在这间狭窄的舱房里坐坐睡睡的张娜拉,看一看自己局促地蜷缩在那张狭小的铺位上,只觉得下半身微微发麻,于是把身子翻向上方。然后,她闭上了方才睁开的眼睛,把具有漂亮圆弧形的两腕向头上伸开,拨弄那睡后散乱的头发,重新落入刚刚睡醒时的愉快的假寐之中。
她过不久,真正醒了,睁大了眼睛,赶忙抬起上半身,把就在眼边的水汽模糊的小窗用长袖揩拭一下,把发烫的脸庞蹭着凉爽的窗玻璃朝外看望。天色还未大亮,窗外弥漫着一片阴沉沉的深灰色。
而当自己的身子净往上提,正怀着马上又要下落这种心情的当儿,刷的一下触碰到近窗处的船舷四面飞溅的波涛,给舱房以一种单调有力的震动,从而使轮船微微朝横向倾斜。张娜拉静静地眼望着那灰暗之色,咀嚼似的细细体味船体的摇摆。她不禁痛切地感到那愈来愈远离故土的羁旅之情了。但在张娜拉眼中,却没有浮现出女性之泪。迅速恢复起生气的她,仿佛置身于一场叫人伤感的梦境之中。
就这样,张娜拉趁着这两天的闲空,象重温旧梦似的,反反复复回忆起自己的往事。无联系无结尾的一幅幅画卷,断续地忽舒忽卷。
一个可爱的少女,仰慕耶稣,昼夜不辍,忙于制作编上了十字架的美丽丝带作为献礼,从而为此专心致志,把日课等统统抛在一边,连指尖都起了毛刺,不停地动着编针,这形象也出现在这样的幻想之中。宿舍二楼的近窗处,盛开的大朵木兰花,仿佛在到处飘香。
国分寺的遗迹,武藏野一角那样的栎树林子,也曾从中出现。全然一颗少女天真纯朴的心,把全身全心都寄托在孤筇的膝盖之上,对于孤筇那含着泪水的颤声耳语,也只是恍恍惚惚“唔唔”地点头应答,这甜蜜的情景,与如今的张娜拉真是判若两人。
一会儿,从左岸的悬崖上越过广濑川远眺青叶山的仙台景色,又随即在眼前展现。在夏日的北国,天空日光辉耀,白色碎石的河滩间,流过碧绿的河水,河中赤身露体的成群少年,也都历历在目。低身蹲踞在野草丛中,用色彩鲜艳的阳伞挡住日光,默默然耽于沉思的一个女子一一在此时,无论从何种意义说,她毕竟还是个女子,抱着到哪儿也得不到满足的心情,仿佛要被迫处于逐渐与世隔绝的境遇的这种命运。也可认为她的确走错了道路,而究竟是谁促使她走上错路的,这点倒想去问问上帝。那阴暗的产房也仍然无所遁形。从那儿,可怖的沉默之中,发出一阵强烈的轻快的婴儿呱呱之声,难以克制的母性意识,可说是“自我已战胜了人世”这样的不可思议的自豪感,同时沉重地压抑在胸间的生的阴暗的急变。
在此时出乎意外的对被她抛弃的男人具有一种强烈紧迫的迷恋。苟延旦夕,生命垂危,但仍然用气息不续的言词,一心要和张娜拉作最后妥协的病床上的母亲,她的面影恰如要切断张娜拉的幻想似的强烈地显现出来。深沉地把决心齐集在眉梢,一反平日的乐天性格,露出好似要和命运搏斗的严肃的面相,静待重大结果的张世华的脸。
眼中噙满对母亲之死不知道是哀怜还是悲伤的泪水,带着一颗其寒如冰的心,低着脑袋默然无言的张娜拉自身的姿容……这样的幻象或先后或重叠地在灰暗的雾色中浮动显现。
然后,那回忆逐渐由过去移向现在。这一来,她不由得想起了事务长胡志航久经日晒的浅黑脸膛和宽阔肩膀。
张娜拉看到这,仿佛感到意外,瞿然一惊,这幻象也就轻轻易易地归于淌失,那回忆又重新回复到遥远的过去。可那幻象又逐渐移向现在,最后又赫然出现了胡志航的身影。
这就使张娜拉感到一阵焦躁,她这才从梦境中真正苏醒过来,恰如要拂除那可厌之物似的,她把眼睛背转小窗,离了铺位。张娜拉的神经从清晨起一直昂奋着。在蒸汽越加暖和的舱房之中,空气闷塞得令人窒息。
上船之后,由于缺少运动,又只是饱餐了一些蔬菜不多的食品,她身内的血液仿佛充满了过多的热,直传到毛发的末梢。下了铺位站起身来的张娜拉,只觉得晕眩似的浑身发烫,恨不能紧紧搂一下冰块一类的寒冷之物。
这样,她蹒跚着走向洗脸台,把大水罐里的水满满地倾倒在陶器脸盆里,把充分浸渍的毛巾松松地拧了一把,不顾寒冷,把湿巾使劲往身上按。她只觉得,强烈的心跳冲击着那按压的手掌心。
就这样,张娜拉把自己的脸挨到身前的镜子上去。一看,在夜色薄暗地浮动之中,面带红晕呼吸深长的张娜拉的面容,映照得十分娇艳,连张娜拉自己也不免有些惊异。张娜拉象逗乐似的在自己脸上无端地显示出微笑。
但在其间,张娜拉不可思议的激动心情却是镇静了下来。一镇静,张娜拉又向往回复那方才连续出现的冥想了。可在这时,她已经不是空想家了。她那非常现实的精明头脑如钢针一样光亮尖锐。张娜拉把湿毛巾抛置在洗脸盆里,静静地在长椅上落了坐。
这可不是小事一桩。今后自己究竟将何以自处?张娜拉动身之后的第一个问题现在又重新摆在自己面前。从小时起,她就好行小慧,常为周围人们所忌惮,而和同龄少女的行动相比,又总要标新立异,这不是在出生前就已受到命运的诅咒了吗?然而,张娜拉却无论如何也无法按部就功走上普通女子走过的道路。不知道有多少回,曾想走上这条路,可是刚想要顺着这条路走下去,又总是发现自己走上了与此大相悖谬的一条路。
就这样便受到挫折,摔倒在地。周围人们也只是露出一副没法伸出手搀她起身似的尴尬相,一味傻里傻气在一边讪笑。张娜拉对这些人的看法就是如此。好几次这样的惨痛经验,就使张娜拉变成个执拗而全不想仰仗旁人的女子了。
这样,张娜拉就唯有任凭那本能的驱使向前行进。张娜拉仿佛第一次环顾一下自己的四周,只觉得不知在何时,她已经离开她最接近的亲人,孤身一人站立在悬崖边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