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青阳一个劲地劝酒,现在的陈宝火,早已不是两年前那个只会吃软饭的二流子,而是说出来让人心头一凛的“行动组组长”,从现在起,还将是郑青阳的顶头上司,按王亚樵的说法,那叫“同志加兄弟”。
小酒馆里客人不多,烧出来的菜倒还地道,郑青阳想,呆会儿喝完酒,再拖狗日的去逛趟窑子,把这同志加兄弟的关系夯得结实一点。
“组长,你这几年一直在干什么啊?”郑青阳啃着一只鸡腿问道。“怎么就入了学会呢?”
“也是刚进去没几个月,朋友介绍的,”陈宝火放下酒杯答道,“我不是念过点书吗?抄抄写写的还成,王会长当时刚回上海,正在用人之际,就没那么挑挑拣拣啦。这不,你小子也就碰巧长着对三角眼,打枪准了些,马上就被看中啦。”
“咱们那安徽旅沪学会,到底是怎么回事呢?”郑青阳问。
“这就说来话长啦,今天你哥我高兴,就给你说说吧,”陈宝火一仰脸喝干酒,“王会长可不是一般的人哪,你别看他又矮又瘦,留着两撇小胡子挺像账房先生,其实,那才叫真正的人中豪杰呢。就是脾气太爆,有时让人吃不消。”
“怎么个吃不消法?”郑青阳问。
“以后你就知道啦,我举个例子吧,上海警备司令杨虎知道不?”陈宝火自己先笑了起来,“王会长这次是因为直皖大战兵败才回到上海加入国民党的,有一次在召开党务会议时,跟杨虎争吵起来了,你猜怎么着,王会长不是个子矮小吗?竟然跳到桌子上去连抽了杨虎两个巴掌。呵呵,说起来,杨虎还是手握重兵的司令,可深知王亚樵这人难对付,愣是不敢还手。”
“有意思。”郑青阳也哈哈大笑,突然想到,杨虎的名字以前听孔南生说起过。“杨虎的名字我知道,脚跨青红二道,既是清帮通字辈人物,又主持洪门兴中学会,也非等闲之辈。”
“青红二帮厉害,斧头帮也不是吃素的。”陈宝火得意洋洋地抿了口酒。
“我到现在还搞不大明白这斧头帮到底是怎么回事。”郑青阳道。
“这个说来话长,大概是八年前吧,王会长在上海成立了一个安徽旅沪劳工会,只用了短短三个月就发展了一万多名会员,只要哪个工人受了欺负,王会长马上就叫门徒去讨公道。可是你也知道,在上海这个地方,光靠嘴巴讲道理,哪个买你的账?所以找铁匠特制了五十把短柄薄刃的利斧,再选出五十名凶狠勇猛的门徒组成斧头队,从此在上海滩上横冲直撞,所向披靡,斧头帮的大名就此叫响。不过,王会长对斧头帮这个名号,既不赞成,也不反对,只当一句玩笑。”
“这么说来,这斧头帮还算不得流氓地痞?”郑青阳问道。
“什么地痞流氓?你知道我们的人马现在有多少?”陈宝火一撇嘴。“告诉你小子,我们现在成立了上海劳工总会,会员已经超过十万,王会长的学生和门徒,起码也有三千!”
“我听一位把兄弟说过,说王会长后来领兵打仗去了。”郑青阳道。
“直皖大战一开,王会长任浙江纵队司令,只可惜后来皖系兵败,只好重回上海。”陈宝火面孔都涨红了。“去年北伐军出征的时候,王会长正在安徽,得到消息马上准备在洪泽湖起兵响应,可惜历经三次兵败,几经血战才突围到南京。前不久,南京政府举行奠都典礼大会,蒋介石本来已经内定王会长出任津浦铁路护路司令,谁知王会长不满前不久清剿共产党的事,当众直谏蒋介石应以国家民族为重,停止屠杀,保障人权,将北伐进行到底。这下算是捅了马蜂窝,南京呆不住,只好重新跑到上海来。”
“这么说来,咱们这个安徽旅沪学会跟上海劳工总会,不就是南京政府的对头了吗?”郑青阳突然醒悟过来。
“怕个鸟啊,这是在租界,洋人的地盘,政府怎么了?政府也得看洋人的面色说话,”陈宝火大大咧咧地说道,“再说了,咱们都是什么人?自己掂掂分量,还不是烂命一条?所以啊,别管那么多,有奶便是娘。”
“这倒也是,咱们这种人,还不是今朝有酒今朝醉。”郑青阳叹道。“那亚洲饭店又是怎么一回事呢?”
“王会长三次兵败,手下的弟兄死了不少,扔下了一大堆的家属,”陈宝火解释道,“现在把这一大批老老少少都接到上海来,以后再慢慢想办法安置。王会长本人,其实早就倾家荡产了,亚洲饭店,还是他那个当律师的弟弟王述樵拿出三万大洋盘下来的。”
“这王家兄弟,都是义气人哪!”郑青阳喝下一大口酒。“跟着这样的人干,丢了脑袋也不冤。不过,咱们现在人手不多,枪也不多,能干出什么名堂来呢?”
“咱们手上不是还有斧头帮吗?”陈宝火答道,“再说了,最近王会长正跟西南派的军队联络,准备以军力讨蒋呢。”
“什么是西南派?”郑青阳问。
“你这不识字、不看报的家伙,连西南派都不知道,”陈宝火鄙夷地一撇嘴,“现在蒋介石到处都是对头,共产党就不用说了,就是国民党内部,反蒋倒蒋的派系也多如牛毛,胡汉民的西南派、汪精卫的改组派、孙科的太子派,都在争权夺利,我们王会长打出的旗号就更响亮了,说无论何派何系,只要反蒋,他就精诚合作。所以啊,我看蒋介石在南京很难坐得稳啰。”
“这要干成了,那还得了?”郑青阳兴奋起来,暗想以后也应该硬着头皮多看看报纸了。
“可不是,真把蒋介石干倒了,来个改朝换代,那咱们就是功臣元老啦。”陈宝火已有几分醉意。“王会长军界旧友极多,像大名鼎鼎的石友三、余立奎、方振武等人,都有交情,最近又有一名刚从日本回来的留学生赵铁桥也加入进来了,到时候几路人马同时讨蒋,希望非常之大啊。”
“那你说,王会长到底看中我哪一点呢?”郑青阳又有了新问题。
“废话,枪法啊。”陈宝火答道。
“那用这枪法去干什么呢?”郑青阳小心翼翼地试探。
“你说干什么?说是去浦东乡下打兔子玩你信吗?”陈宝火还没完全醉,知道嘴上应该把点门。
郑青阳心里犯开了嘀咕:好不容易逃出身来,难道再投进行伍去?
继而一想,自己这是瞎担心了,在上海这块土地上,尤其是租界范围里,要想正儿八经拉起一支武装来,那是绝对不可能的事,连当年的清政府和其后的北洋政府,包括如今的南京政府都办不到。
“呵呵,不管是打兔子的脑袋还是人的脑袋,我郑青阳全听组长的,”郑青阳连忙表态,“来,把酒全喝了,我请你去会乐里白相‘六跌倒’。”
“好啊,今天全听你安排。”陈宝火喜上眉梢。
“我上次去过一家幺二堂子,里面有个小女人,长得别提多水灵了。”郑青阳摸出口袋里的钱。“伙计,算账。”
两人叫了两辆人力车,直奔霞飞路的会乐里。本来,郑青阳想把陈宝火带到胡金绣那里去,也好省点开销,但想想第一次请客,还是大方点,档次太低让人笑话,再说,也实在不想再跟胡金绣有什么牵扯。现在好歹也是场面跑跑的人了,让人知道了那些跟老虫窠鬼扯不清的底细,多没面子。
会乐里虽是霞飞路的支路,但名气却反要大出许多,原因是这里聚集着一二百家中高档妓院,规模堪称全上海之首。郑青阳熟悉的那家幺二堂子,就在会乐里的中段,门口的牌子上写着“映红寓”——幺二堂子的档次在书寓和长三堂子之下,所以只能含糊其辞地使用一个“寓”字,也算自己给自己找点面子。
“二位先生,里边请。”门口的龟奴招呼道,朝门里一声高呼:“移茶!”
进入客堂,龟奴献上茶来,在桌子上摆上一档“干湿”——一碟瓜子和一盘时令水果——这番招待倒是童叟无欺的价码,一律一块钱。此时,已有六七个姿色参差不齐的妓女跑出各自的房间,笑嘻嘻地等候客人挑选。幺二堂子没有那么多的清规戒律,“打茶围”、“做花头”这些光打雷不下雨的花样全部取消,看中哪个女人,手指一点,她便捧着你的茶碗拿进房间,这便是“移茶”,也是一块钱。若要“拉湿铺”过夜,价钱是四块,但今天住过一夜之后,明晚再来个“连珠炮”,只须半价二块。这前后加起来,一共是六块钱,不能讨价还价,所以被称为“六跌倒”。 幺二堂子的规矩堪称“板板六十四”,不像长三堂子的价码反倒看人下菜碟,具有极大的伸缩性,所以上海人将其概括为“滥污长三板幺二”。
“组长,这块货不错,”郑青阳指着一位长相娇小的姑娘热情推荐,“上个月,我他娘的在她身上跌过一次,第两天还不解馋,又放了个连珠炮。”
“哦,”陈宝火将那姑娘上下一番打量,“老弟也是高手,识货朋友,好,听你的,就她了。”
那姑娘扭动腰肢娇笑一声,捧了陈宝火的茶碗回了房间。
“我今天不大舒服,得回家去睡觉,”郑青阳对陈宝火说,“明天一大早,我来这里找你,一块儿去吃早饭。”
“好,明天早上我等你。”陈宝火跟在姑娘身后,扭脸答应道。
其实,郑青阳哪里是身体不舒服,看见眼前一个个诱人的姑娘,早就有点坐立不安了,只是想想两个人都“跌倒”的话,开销实在太大,还是省点钱吧。日后,要结交的场合多着呢,就口袋里这点钱,得细水长流才好。
可是,在女人堆里转了这一圈,实在叫人有些春心荡漾,怎么办呢?要不去找王楠秋,结伙去舞厅跳舞,花堆里浅尝辄止,虽属隔靴搔痒,但搂搂抱抱的也自有一番意趣,就算聊胜于无吧。再说,跟王楠秋也好久没见面,该联络联络感情了。
看着陈宝火的背影消失在姑娘的房间里,郑青阳得意地暗笑起来,开始有点佩服自己待人处世的手段。本来还是仇人,一转眼成了一对亲密弟兄,退一步说,至少也做了上海人所说的“连襟”。
下一步,要是有机会的话,郑青阳想,是不是该跟这狗日的来一个义结金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