鸳凉之前虽然已经从清苑口中听到过蔺家的一些状况,却依旧在站在入口处时,仍被这座庄园的气派和豪华所震撼--大气的欧式建筑设计风格,细心修剪过的园林盆景,华美浪漫的音乐喷泉,进了门后就见到庄园里处处挂着粉紫色的气球和丝带。邀请的宾客很多,鸳凉猜测这些宾客大多为蔺岸之的公司同事和传媒界的熟人,男士们穿考究的西装,打着领结,女士们更是着精致美丽的礼服,在初夏的和风里拿着上好的香槟或甜点,温言细语。
鸳凉很少见到这样的场面,刚开始还有些局促,表面却还要强装淡然,镇定自若地寻着唯喜和清苑。终于穿过重重人群,看见了清苑的身影。清苑今日也穿了礼服,碧玉色的裙裾隐没在初夏的新绿里,这种色彩本是极难辨认的,然而在色彩斑斓的人群中,鸳凉还是只一眼就认出了清苑--凭气味还是感觉,或者心有灵犀?鸳凉心里也不太清楚。
走近了才看清清苑只穿了一条丝绸长裙,腰间随意地系了一截素色丝带。设计和裁剪都简单朴素,是清苑一贯的风格,头发也依旧是用玉簪绾成一个斜斜的髻。清苑永远有着自己干净简单的特点,真是在人群里令人由衷欢喜的存在。
“鸳凉,你也来了?”清苑看见鸳凉,惊奇地低呼一声,“鸳凉你太美了,我从没见过你这样的打扮。”鸳凉今天穿了件雪纺礼服。白红色渐变,露肩设计,荷叶袖,及膝的裙角处是艳丽深邃的玫瑰红,沿着裙摆的褶皱层层翻卷,花瓣般排列起来。长发微卷,在风里缓缓摇动,远处看起来整个人花朵似的,俏丽而不失优雅。平常鸳凉穿着极简单,黑白灰惯了,却给人以太过沉稳之感。此时虽只是换了一身装束,却多了些许说不出的韵味来。
“又开我玩笑。”鸳凉却好像有些不习惯自己的打扮,轻轻一笑。转头看见清苑身旁的中年男子,对他,鸳凉尤留着往日在医院病床上的印象,男子依旧消瘦,脸上的线条锐利,少了昔日的那份单薄,却有着褪不去的颓废感,此时正在旁边漫不经心地喝着一杯红酒。于是鸳凉笑着打招呼:“简先生,您好。”
那位简先生看着鸳凉,只是孤傲地点点头,淡淡地回应道:“你好,我听林小姐提起过你。”
鸳凉心下惊奇,简龄怎么称清苑为“林小姐”?清苑在旁边却像不在意,只是淡淡地笑着。鸳凉不好再问,只好换了话题,问清苑可曾见到屿之。
“屿之啊,刚才还在的。”清苑张望四周,“喏,那边--”
鸳凉顺着清苑目光的方向望去,见到蔺屿之背对着自己正在与一位中年男子攀谈。鸳凉习惯了屿之明朗阳光的休闲打扮,此时看他一身的深色西装,倒觉有些不习惯了,踌躇片刻最终还是走了过去。
“屿之,不帮我介绍下你朋友?”鸳凉很自然地挽住屿之的右手臂,微笑。
屿之一时没反应过来,眼睛眨了眨,又眨了眨,带着他一贯的天真直率,过了片刻方才明白鸳凉的意思,笑得眉眼弯弯,道:“鸳凉,你吓了我一跳。”
“大侄子啊,这位是--”原来那位中年男子是屿之的叔叔,他这么一出声鸳凉才发现他和屿之的神情有惊人的相似,就连笑起来眼睛的弧度也有相似的明亮天真。这在一个年过四十的成年男子身上,实在太过难得。鸳凉心想,这世间竟有如此妙人?
“我叫迟鸳凉,叔叔您好。”鸳凉平常和陌生人说话总有些紧张,也许是因为这个人的微笑太过温暖,此时她丝毫不觉得拘谨,笑着介绍自己,和他握了手。
屿之心中有许多疑问,和叔叔说有事要先走一步,拉着鸳凉向清苑那边走去。
“我以为你不会来,我记得你说过不喜欢这种场合的。”屿之仍旧牵着她的手,任何人看了都会觉得他们是热恋中的情侣。
“是不喜欢啊,也总不能看你下不来台吧。”鸳凉的语气慵懒,半是开玩笑似的,“再说了,前天晚上你不也帮我解围了吗?我才不想欠你的,这下两清了。”
她总是这样的--心里明明有善意,语气却总是冷淡刻薄。屿之猜想鸳凉在心里可能更愿做个寡情的人,却没有意识到命中注定她是个性情中人。屿之觉得自己从昨晚开始就处于游离状态的精神开始安定,觉得有一股暖流缓缓流进自己早已麻木冰冷的内心。
有一点儿灼热,有一点儿温柔,有一点儿寂寥……这些复杂的感觉都慢慢真实起来。于是蔺屿之也重新清楚地意识到--今天是晚钟的婚礼。这么想着,他觉得生命里那个最隐秘最柔软的角落疼痛得世界都变得光怪陆离起来。
婚礼开始,新人走上玫瑰花瓣铺成的红毯,沿着花瓣长廊走向庄园深处的小广场。宾客们聚在花瓣红毯的两旁,有的拿着相机拍照,有的只是笑着注视,有的欢呼鼓掌。不难看出,这对新人得到了很多人真挚的祝福。他们站在搭起的高台上,接受牧师的引导,说出爱着对方的忠贞誓言,幸福地在所有人的注视下温柔亲吻,交换象征爱情的戒指,切开华丽的婚礼蛋糕……
新娘很美,婚纱是一位米兰的服装设计师为她量身定做的,裙摆的造型是一朵含苞待放的百合,随着新娘的每个动作微微抖动,像是花朵随着时间的流逝在缓慢绽放。而新娘的神情亦娇羞而幸福,其人清新美丽,拥有百合的美好气质。新郎亦是面容英俊身材挺拔,方过三十的年纪就已经成就了傲人的事业,再加上显赫的家世……多少人都羡慕着这样的神仙眷侣。
而蔺屿之静默地看着远处的秦晚钟,唇边好不容易扯出的微笑还是不由自主地慢慢僵硬、凝固、消失……他本以为自己早已释然,会坦然微笑祝福她的,然而此刻,他还是被那种幸福对照得心里一片冷清荒芜,揪心极了。然而,每当意识到自己的疼痛,他就会深呼一口气,重新准备好一个完美无缺的微笑,准备着随时坦然接受晚钟扫过来的有些游离又有些歉意的目光。鸳凉站在他旁边,脸上亦有笑容,但是那笑容却因太过空洞而显得没有一丝温度。
这场露天举办的婚宴,浪漫到极致。
“新婚快乐。”新娘和新郎下来一一给宾客敬酒,晚钟和岸之走到屿之身侧时他站起来笑着说了一句,神色淡定。
晚钟的眼睛里隐约有种朦胧的情绪微微起伏,看不清楚。屿之只当那是自己的幻觉--眼前这个晚钟已经不再是从前自己身旁那个天真善良的女孩子。她将嫁为人妻,他们将由另一种关系和称呼来替代从前深刻的记忆。
屿之又想起分手的那一日,他最后语气疲惫地问她,你是真的爱岸之吗?
她有些迟疑,似乎是怕伤害他,然而还是轻而坚定地点了头。
“那么,我会祝你们幸福。”当时的自己没有任何的挽留,只是轻轻地允诺着。
而现在,她幸福了吗?屿之望着眼前穿洁白婚纱的女子,他们曾经那么熟悉,此刻却又这样陌生。他很想最后再问她一句,晚钟,你现在觉得幸福吗?
终于作罢。幸与不幸都是她的选择,和自己已然无关了。连多余的询问都可以免去了,就这样以旁观者的姿态,远远观望吧。
“新婚快乐。”鸳凉站在他身旁,看到了他的寥落和不自然,忙说。
晚钟看着此时精致优雅如瓷娃娃的鸳凉,许久才想起来她们曾经有过几次短暂的见面,忙笑着道谢。
“这是我女朋友鸳凉。”屿之笑着,不动声色地牵起鸳凉的手。
晚钟听他这般介绍,眼中诧异、寥落、释怀--千百种的情绪一一翻滚而过。最后沉淀为一种了然……这样也好,对自己最好的那个人也离开原地,择别处投奔;这样也好,也就不会有人记住当初爱的惨烈和百转千回;这样也好,各有各的幸福,他也不会怪自己因为世俗名利,做出这样轻率的决定……
而屿之的哥哥蔺之原本局促不安的神情这才轻松起来,笑着对屿之玩笑道:“真是气质恬静的女孩,你这小子艳福不浅,珍惜啊。”
又寒暄几句,晚钟和岸之才离开去别桌敬酒。而当屿之重新坐下时,鸳凉才看清他眼里的疲惫--只是几句话的工夫,却像是耗尽了毕生的心血一般。
“走吧,我们换个地方,请你喝杯咖啡。”眼见宴会已然接近尾声,已无久留的必要。鸳凉起身,对屿之浅笑道。
走出蔺家的庄园后,屿之和鸳凉并肩在郊区空旷的马路中间行走着。初夏的天空明澈如镜,大路朝远方笔直地延伸开去,马路两旁是麦田,更远处是一片油菜花田,只是花已经落了,只剩一片赏心悦目的碧绿。屿之有些走神,出来的时候忘记开车。问过了路人之后,才知道这里离城郊专线大巴的终点站还有一定距离。两人也不急,就这样漫无目的地走着。
“今天好像都没看到唯喜哦,刚才也忘了给清苑打声招呼了。”半晌,屿之才从心事里走出来似的,说道。
“是啊。唯喜可能没来。清苑的话……我晚点儿给她打个电话解释一下。”
“谢谢你……鸳凉,刚才有点儿走神。”蔺屿之多少有些懊悔地道。
“呵。说这些什么,朋友之间何必言谢。”鸳凉摇摇头,她想起刚才屿之那牵强的笑容,心里不免有些许苦涩。她自问,若是换作自己看到承欢和吟溪的婚礼,自己肯定做不到像屿之这样平静淡然……方才那一刻她看见他眼里的迟钝和失神,仿佛能清楚地看到他心里那些尖锐又深重的刺痛--像是看到另一个自己。
这世间最残忍的事莫过于美人迟暮,爱者分离。
但是生命中有些残忍的事,我们只有走过那一程,才能获得心的重生,哪怕脚下早已鲜血淋漓。
一路缄默,鸳凉和屿之都各怀心事。心下想着一些过去和未来的事,皆有一种天地苍茫的感觉。终于乘上了巴士,两人也不商量要去往哪里,仿佛就这样漫无目的地漂泊着,也是一种自由。
两人刚在最后一排坐下来,鸳凉的手机却打破沉寂,分外突兀地响了起来。
是唯喜,鸳凉接通了电话,只是安静地听,神色却慢慢凝重起来,眉间尽显焦虑。末了,沉静地对着听筒说:“你等我一下,我现在回去。”也不等对方作何反应,便挂了电话,接着又喊司机停车,拉着屿之匆忙下了车。
“是唯喜那边出了什么事吗?”屿之心中早有疑问,本知道鸳凉一向做事有分寸,不愿过问,却又怕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发生,忍不住问道。
“屿之唯喜说清苑的处境不太好,好像是简先生的前妻来了现场,现在那边的具体情况我也不是很清楚。只是清苑一个人在那边,我有些担心她。”
屿之一听到简先生的前妻,神色亦变得复杂起来,于是也不再多问,两人一路小跑着往回赶。
他们又一次回到婚礼会场已经是一个小时以后,大部分宾客已经退场,只剩三三两两的宾客在往外走,二人一路往前赶,听到有人不时发出欷歔的叹息,大多是带着三分嘲笑三分刻薄又有四分庆幸--嘲笑的是所见之事多么滑稽荒唐,庆幸的则是……还好这事没有发生在自己身上。
鸳凉一时心里又急又怕,却始终未看见清苑那一身清幽的碧绿,终于远远看见唯喜,忙冲过去,欲问清楚一切--在这样短的时间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鸳凉,颜祈先送清苑去医院了,详细的事我们路上说。”唯喜的神色沉重,只是简短地说道。说罢拉过鸳凉和屿之就上了一辆车。
“清苑伤得严重吗?”上了车后,鸳凉仍旧担忧,忍不住问。
“不清楚,当时场面乱得一塌糊涂,我和颜祈本来在比较远的地方。过去的时候只看到清苑的额头被啤酒瓶砸伤了,脸上都是血,地上都是碎玻璃。在场的人大多都是旁观,没一个人去帮她……”
“简龄呢?他当时在做什么?”鸳凉打断唯喜。
“屿之,你知道简先生家里的事情吗?那个女人,说她并未和简龄离婚。她几句话就轻易地把清苑推上了道德舆论的风口浪尖。”唯喜没有答鸳凉的话,只是转而问屿之。
“他结过婚,没有子女。我还是很多年前见过他妻子一次,一直不见简叔叔提起家里的事。后来简叔叔有一次在聚会上带着清苑,介绍说是他的爱人。我们就一直以为他离婚了,作为晚辈,也不好多问。”
“简龄刚才一言不发,甚至都没有看清苑一眼,在场的人也都是抱着看闹剧的心态。”唯喜叹息,“我真不懂简龄怎么想的,我猜这事连清苑都不一定清楚。”
“嗯……我只是希望她的伤早些好起来。”鸳凉像是在沉思,又像是根本不愿意相信这件事似的。
一个多小时后,终于在医院见到了清苑,她依旧穿着婚礼上那件清幽的碧色长裙,衣服上还残留着一些发黑的斑驳血迹,看上去触目惊心,额头上缠着一圈白色的纱布。她坐在病床上,眼神依旧是宁静的,落在很远的地方。鸳凉想起初遇清苑的那天,她也是这样坐在医院手术室外的长椅上,淡泊得像是世外的仙子。
而如今的这个场景突然让鸳凉觉得,她和自己之间的距离是那么远。
然后清苑感觉到了他们的存在,轻轻转过头来。
她没有笑,但也看不出有任何难过,她的神情极为宁静,淡淡地叫了一遍她们的名字:“鸳凉,唯喜,屿之。”
却没有任何下文。
鸳凉站在那里,只觉万般辛酸涌上心头。
颜祈从外面进来了,拿着一堆药,放在床边的柜子上,“医生说没有伤到颅脑,只是需要小心点儿,否则会留下疤痕。林小姐您自己要当心了。”
“谢谢。”清苑礼貌地朝颜祈点了点头,然后又朝着鸳凉唯喜他们招手,轻轻笑道,“怎么还站在那里,过来坐啊。”
唯喜和清苑并不熟悉,此时看到她没事,也就放心了,微笑地婉拒,说是有别的事,要先告辞。屿之也觉得尴尬歉疚,像是这件事自己也有罪过一般,更何况此时也不知该如何安慰,也就和唯喜颜祈一同离开了。
只剩下清苑和鸳凉二人
说起来,这样的方式有些离奇--
像是回到了很久以前的光景,那个午后的Mr.Lonely,两个人带着各自的心事共同分享过喝咖啡的时光,她们没有刻意地将往事铺平展开在阳光下,只是静默地相对着,看着时间如何在掌心划过,留下怎样的痕迹--是悲凉的遗憾,还是守望的坚持。
“我这样子估计让宋叔叔看见了要被取笑的,太狼狈了。”清苑先打破沉默。
“不会啊。清苑,你不管变成什么样子,都是天生的贵族。”
“那我猜一定是落魄的贵族。”
她们都笑了。
“说点儿什么吧。”短暂的沉默后,清苑突然提议。
“说点儿什么?”鸳凉不知她所指,有些疑惑,问道。
“什么都好,我喜欢听你说。”清苑只是笑,笑容清淡,甚是好看。
“咳,从哪里说起呢?”鸳凉调皮地笑一笑,假装皱眉做思考状,然后慢慢地继续道,“那就从故事的最初说起吧……”
那是鸳凉的一生中第一次向别人提起她的故事,她和承欢的故事。
她一直笑着,像是说着一段事不关己的事。即使是痛心疾首的段落,也一带而过。
“女孩第一次遇见男孩是在她七岁的时候……女孩的母亲出走,父亲去世,她被送进福利院。男孩的父亲是女孩的姑父,收养了女孩。那以后的漫长人生他们都在同一个屋檐下长大……
“女孩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发现自己喜欢男孩的,也许是因为男孩对自己的呵护和宠爱,也许是在她眼中的他太过优秀耀眼,也许是因为他符合了她对温暖的梦想……总之,当她意识到她喜欢着男孩的时候,男孩已经有了自己的爱情。女孩意识到,这也许是一段违背伦理的感情,它是耻辱,不被认同,应该被埋葬,被消灭……
“女孩一直在进行一场旷日持久的博弈,对手是自己的爱和思念……”
鸳凉慢慢地说着那个很长很长的故事……没有名字的女孩和男孩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