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说不上来的情绪,甚至包括马鸿宾都不例外。到第二天下午,彭德怀复电发至银川,他才稍稍恢复一点儿理智。彭德怀的电报中对宁夏问题和平解决,“殊堪欣慰”,要求宁夏集团派代表到中宁与杨得志接洽。马鸿宾当家,要做的工作很多,实在没有时间感怀。
9月22日清晨,马鸿宾把挂得上号的军政人员召集到“五亩宅”,商讨派代表去中宁“接洽”的问题。按照通电署名,马全良排在最前面。因此马鸿宾说:“马全良领衔就领到底吧,做个军事方面代表,咋样?”
马全良被点到名,机械地起身,木着,头垂在胸前,许久,肩膀有点耸动,继而大颤,鼻子也抽搐起来,越抽越厉害,最后干脆就“呜呜”地哭出了声,哽咽着说:“马全良不是人,悔不该领头通这个电,对不住长官的多年知遇,对不住……”
马鸿宾皱着眉骂道:“真是没出息,哪里像个男人!这个样,咋当代表?还是让卢军长去吧。”
卢忠良抱着双臂,叉腿端坐,嘴唇棱角分明抿成一线,眉毛眼睛间也有一片懊丧。听到马鸿宾提自己的名,说:“还是换别人吧。我跟共方作战多年,仇怨深重……”
“正因如此,你去了跟人有个照面。人有见面之情嘛,将来处理上总要好一些。”
卢忠良心里有股热意。想了想,点头同意。
马鸿宾见这一伙人个个都是扶不起来的猪大肠,索性端起长官和家长的双重身份,不容推辞地说:“那就由卢军长作全权代表,马光天跟去当个助手,当然也算是代表。马廷秀代表政界。”于是一言九鼎,当即由马廷秀写了份“代表资格证明书”,像马光宗、马宝琳、马英才、马如龙、扈天魁、李振国等人都签了名。马全良也悻悻地走过去,在证明书上签上自己的名字,掷下笔,掉屁股钻出去了。
正当大家挨个儿签名的时候,马廷秀伏在马鸿宾的耳边小声问:“还有啥吩咐的?”
马鸿宾成竹在胸地说:“你们乘车从宁朔县过河,另外带两人,放在河西石空堡,以便通信联络。”
马廷秀领会地点点头,说:“放心,我会见机行事的。如有必要,我们三人中一定要有一人回来报告。”
马廷秀与马鸿宾的这番耳语,使得场面平添了几分肃穆与神秘。这气氛随着那辆摇摇晃晃的“代表车”一直维持到贺兰军驻地大、小坝附近,突然被扑面而来的溃兵冲散了。原来,树欲静而风不止,军、师长们签字求和了,而下面的部队还在那里决堤淹田。特别是贺兰军,都是些地方保安团过来的,士兵和下级军官一哄而散,溃逃不止,急得卢忠良和马光天下车四处捕追逃兵,向他们解释,要他们就地待命,可谁听你的呀!即便是军长也管不住兵败山倒,卢忠良一屁股瘫在堤坝上,狠狠地骂道:“娘的,通电求和,千真万确!”
在与解放军十九兵团首长接触中,卢忠良自始至终一声不吭。只在历数宁马阻击红军、进攻陕北、抗拒西北解放等罪恶时,他小声地咕哝了一句:“我们是战犯,有罪!”
杨得志一直在观察卢,总觉得卢与那帮姓马的军官不太一样。究竟是什么不太一样,他说不上来,但是他有兴趣。接在卢忠良的话后,杨得志说:“所谓战犯,是战了就犯,不战不犯。今天你们是为接受和平而来,我们欢迎。这是我们共产党的政策!”说着主动上去和卢忠良单个握了握手:“我们决定采取和平协议的方式解决宁夏问题,你们看如何?”
一份协议草案放到卢忠良面前。在草案五条之中,卢忠良一眼看到“……保证宁夏参加和谈部队全体官兵生命财产之安全”,当即感慨万端地抬起头,说:“我同意。”
马廷秀忙问:“那我们这些穿青衣服的人……”
杨得志说:“省府21日申、养通电表示接受和平,我们的彭司令员也已复电嘉勉了嘛,行政人员的安全当然也在保护之列。除马鸿逵问题较大,等他回来由中央解决之外,其他一般人员,都将受到保护!”
马廷秀有点喜出望外,乐颠颠地凑到卢忠良身边说:“还要咋样?签吧!”
用不着太多的讨论,即功德圆满、皆大欢喜,签字手续成了摄影记者的排练场,连卢忠良也有了笑容。三个人急于返回银川报喜,准备沿来路去河西,接上留在石空堡负责“通信联络”的另外两人。一上路都不免觉得来时那种过分的谨慎实在好笑,正你一言我一语聊着,忽见前面有两名解放军战士挡住去路。三个人同时一惊:是不是因为宁夏部队哄逃溃散,和平协议需要变更?
四、酒泉煮酒天下大乱
银川溃兵如山倒,兰州闲言燃旧情
又是一场倾盆大雨把黄昏搅得天翻地覆。
六十四军一九二师师长马卫华刚把部队稳在金积以北的大路两侧,忽然得到五七四团报告,该团当面敌营乱糟糟的,看迹象是想逃跑。马卫华急问:敌人往什么方向跑?有多少人?回答是多半向银川方向溃逃,也有一部分乘船或大小筏子过黄河。
宁马的求和通电已经发过,是追还是不追?马卫华征求王海廷政委的看法。
参谋长何友发急火火地插道:“当然得追,这些家伙全部都没有缴械,发个电报管屁用!他们一旦散了摊,将来宁夏就甭想安稳了。特别是那个贺兰军,许多人原本就是地方上的土匪,横行霸道已成习惯,狗改不了吃屎嘛,还不借这个机会重操旧业、占山为王?”
王政委谨慎地说:“是不是按级请示一下,这里面有个政策问题呀!”
大家正在商量着,又接到五七五团报告:“他们在金积通往吴忠的大路上,截住了大约有一个营的敌军,双方开始射击,互有伤亡,三营副营长王德全和七连连长吴有福牺牲了。另外,敌人在上游地区决堤放水,农田和公路都泡在水里,一片白茫茫的,有的连队在齐胸深的水中与敌交火。目前,部队仍在追击这股顽敌,希望师首长给个明确指示,打还是不打。打,他们将组织增援,全歼顽敌;不打,就由他去算了,把部队从水里面撤出来。”
“打!”马师长果断挥手,“告诉五团,一定要控制局势,敌人不守规矩,坚决消灭,不必犹豫!”
这道命令对五七五团三营真是个福音。因为通电求和的缘故,三营奉命从午后起对当面之敌即停止射击,固守现有阵地。谁知时近黄昏,大雨下起来之后,敌阵地上突然枪声大作,接着就有大批敌人往吴忠方向奔逃。副营长王德全带上七连去追,而且下令:只追不打,或者说不主动射击。结果被敌人前后夹攻,部队又陷在水里,吃了大亏。
马卫华师长的命令一下达,三营长刘青敏立即调整部署,以密集火力压向敌阵。敌人炸了营,开始弃阵而逃(实际上早就有一部分敌兵滴溜滴溜往后跑了)。刘营长率部紧追不放,直到第二天中午,才追到吴忠堡。
又一个黄昏降临,雨还在下个不停,敌我双方都淋得像落汤鸡。尤其是我三营七连,战士们刚从水里爬上来,走路浑身都哗哗响,粮袋全都泡“肿”了,重了好几倍!部队马不停蹄在吴忠堡搜索,敌人腿快的还在跑,跑不动的就举起双手。枪声开始稀落,敌我双方混在一起,乱得一塌糊涂。这时,有几个战士在路边民房里抓到一个军官模样的人。他自己声称是贺兰军军长马全良,是从银川赶来阻止部队溃逃的。结果部队根本不听他的指挥。非但如此,还被一个连长带着几十个人四处追打,不得已才躲进了民房。
情况一级一级报告到兵团司令部,让刚刚与宁马代表签过和平协议的杨得志一惊,急忙吩咐把卢忠良等三人截回来。杨得志向卢等人通报了马全良挨打的事,并说:“宁夏军队正在宁朔路上逃散,你们这样走过去,恐怕不太安全,最好绕道从吴忠堡回去,那里已被我军占领。”
卢忠良三人面面相觑,对面前又一场虚惊无奈极了。马廷秀说:“我们来时,也见到溃散的部队。我们作了劝说,他们不听……料想不至于全部溃散吧!”他担心部队如果全部溃散,将会影响和约的生效。
杨得志说:“据我方查明,贺兰军和第十一军几乎跑得差不多了。这也好,省掉我们一笔路费。”他转向卢忠良,“你的一二八军还好,基本没动。我们会按照我军的优待政策,只要放下武器,愿意回家,发足路费……”
但是,接下来的情况并没有如杨得志所言。在十一军与贺兰军影响下,卢忠良的一二八军也迅速崩溃。一时,溃兵四处逃窜,无恶不作。9月23日天不亮,马鸿宾即连电向彭德怀告急:“宁夏部队已形成崩溃之势,官不能管兵,到处发生抢劫现象,请即令杨司令员派兵进驻宁夏,以安定人心。”
在这场溃兵“大地震”中,驻银川的马光宗第十一军最为恶劣。自9月22日“五亩宅”会后,军部头头毫无根据地宣布“等待解放军改编,然后随解放军打到四川去”时,新城一八六师就立刻一哄而散。这些宁夏籍的兵痞子,谁还想再跑到四川去送命?第二天,一八九师也弃甲出城,仅一个小时,近万人不击自溃!马全良得知这一消息,又不知从哪里听说有人要暗杀他,便以收容散兵为借口,和副军长王伯祥一溜烟跑到吴忠堡。结果闹了那么一出滑稽剧。他被带到六十四军军部,见了曾思玉军长就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哭诉银川惨状,说:“贺兰军散了,十一军正在散,局面无法控制,请解放军赶快进驻银川。”
如此,双方签订的一纸协议已毫无意义。
杨得志和李志民立即撤销原准备在新华社发表协议全文的决定,命令:六十四军一九一师五七二团一部,连夜进驻银川!这可救了马鸿宾的大驾。他急忙调集40辆大卡车,浩浩荡荡接到仁春渡。
当夜又是风雨交加。五七二团副团长苟耀德率部一到银川,便立刻占领四个城门楼及钟鼓楼、玉皇阁等制高点,并把马鸿逵公馆指挥要地控制在手,解除了国民党第十一军一八六师残部的武装。
第二天(9月24日)中午,一九一师主力进入银川。到这份上了,马光宗的十一军还有一个加强连偷偷往贺兰山方向逃窜。一九一师师长谢正荣下令追击:“就地解决,一个不留!”
解放军入城仪式定在两天后的26日。自然又有彩车、标语、鞭炮、锣鼓,有贫民的倾诉、名士的感慨。当杨得志等十九兵团首长的敞篷车缓缓驶入银川市区新城大街时,马鸿宾含着泪对身边宁马旧人们说:“大家在这里工作多年,不免有对不起人民的地方。现在解放了,银川有家的可待下去;想回兰州、临夏原籍的,可以离开这里,免生意外麻烦。”
这其实也是杨得志的意思。宁马统治已告结束,但宁夏的情况依然还很复杂。
热热闹闹一天过去了,马廷秀回到临时寓所,望着一点一点爬上墙头的黑影,顿生无限惆怅。他的家眷早已回到兰州,银川既无亲人亦无房产。尽管眼前胜利是甜蜜的,其中多多少少也有一点自己的心血。但不知为什么,那件旧衣服仿佛总是脱不掉似的。这种时候,他唯一的希望是回到妻子儿女身边,关上门,好好睡一觉。
在杨得志的关照下,马廷秀如愿以偿。刚到兰州的第二天,他便带着杨的介绍信去见彭德怀。
开国大典就是几天后的事了,彭德怀忙着呢!但是马廷秀不能不见一见。彭德怀说:“此人在和平解决宁夏问题上起了好的作用,请他吃个饭,叫张副司令一块坐坐吧。”
张宗逊副司令具体负责敌军工作这一块,吃饭的时候多了个心眼,把联络部负责同志也都叫来了。大家一边把盏一边纵论时事。放眼未来,心潮难平,谈锋都很雄健。张宗逊对马廷秀说:“你对我党我军的民族政策也算比较了解了,在西北的熟人又多,发挥一点作用吧,写写信,争取兰州、宁夏和青海跑出去的亲友、同事早些回来,财产方面,你鉴定一下,我们该发还的发还。”
马廷秀说:“我在河西那边是有一些亲友和同事,这个工作力所能及,可以办得到。”
张宗逊哈哈一笑:“河西工作就不用了,连酒泉、玉门都已经和平解放啦!”
“是吗?”马廷秀还蒙在鼓里,使劲捶自己的脑门“你看你看,我们这些人,在银川偏于一隅,真是井底之蛙呀!”
张宗逊说:“这难怪,那也是前几天的事情,和银川解放时间差不多。现在我主力就要进军新疆了。过两天,我们的毛主席就要在北平天安门城楼上主持开国大典!”
马廷秀感慨万千地说:“形势发展得这么快,真是出人意料。不瞒张将军说,当时我以为西北这块骨头恐怕够贵军啃一阵子的。兰州解放之后,西宁和宁夏原不在话下。鄙人最担心的是河西走廊。此地南有绵绵祁连,白雪皑皑,渺无人烟;北有巴丹吉林和腾格里大沙漠,更是千里戈壁,天然屏障,自古易守难攻啊。更何况解放大军远道奔袭,地形和民情都不太熟悉,当年大军北上抗日……”马廷秀突然发觉自己说漏了嘴,怕提起西路军惨败的那些往事,会使气氛受影响,扫大家的兴。所以陡然把话头掐掉了,打起哈哈。
但这已经点燃了张宗逊。这些日子来,从王震所率二军和许光达的二兵团各军,都传来过许多有关西路军老战士流落民间的故事,时常让他激动不已。人是有感情的,他的表情不禁严肃起来,沉重地说:“历史的悲剧再也不会重演了!”
乌鞘岭下沉冤泛起,西征途中彭总洒泪
如果你把河西走廊想象成一个“通道”,那就错了。河西走廊实际上是一堵墙。这一点,你只要从兰州出发,走到乌鞘岭就会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