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宝山被带到团部,知道是马鸿宾要跟他通话,一块石头落了地。马鸿宾在电话里听到孟的声音,也踏实一大半。别的话不便多说,只叮嘱一句:“你们要走快点!”
这已是最快的速度。从银川到石空渡口150公里以上泥泞路,孟宝山等人的车早晨5点出发,晚上8点赶到,中间还接电话、还在贺兰军驻地小坝打一站,与马全良的心腹人物张朝栋作短暂会晤。
到达石空堡的下榻寓所时,所有疲惫不堪和惊心动魄都不在话下了,孟宝山一个劲地欣慰:顺手跟中宁县长张朝栋通上了消息!张与孟以前曾有过一次长谈,后始终联系不上。这次见面张告诉孟,过去所谈话题“不久必有结果”,这句话还不足以让孟宝山睡个好觉吗!
这晚睡得真是踏实,以至于大清早小伙计敲了好一会儿门,才把孟宝山叫醒。天刚麻丝亮,马惇靖到了。
八十一军的问题已经是水到渠成,孟宝山几人和马惇靖简单说了几句,便坐小筏子过黄河。河对岸,解放军十九兵团联络部的徐飞、吴天维二人和六十四军军长曾思玉、政委傅崇碧,都已等在那里。
曾思玉说:“和平条款我们都拟出来了,一共四条,限十九日签字,马惇靖要是再拖延的话,我六十三军河对岸部队立刻攻中卫,六十四军也将从石空渡河。”
八十一军代表马培卿吞吞吐吐地说:“签字肯定没有问题,只是在什么地点签,我们马军长意思是到河北岸中卫选个合适地点,不知贵军……”
“那不行,”六十四军联络部长牛连璧一口拒绝,“应该在河南岸签字!我方与你方地位不一样,这一点你们必须清楚!”
马培卿还想说什么,孟宝山把他打断了,说:“万事齐备,只欠东风,为一个小小地点何必争执不下呀?我提个折中意见:不到河南,也不到河北,石空渡口河中央有块平平整整的沙滩,干脆到那上面去签,又平等,又有意思,怎么样?”
曾思玉和傅崇碧交换了一下眼神,点头同意。
接着所发生的一切,立刻证明了关于签字地点的争执毫无意义。孟宝山在他的日记中这样写道:
“12时,我们到了河南岸,马惇靖、马培卿和杨子俊等五人,已在河中的沙滩上了。首由傅政委和马季康过去。彼此在欢笑声中见了面,握了手,又一同来到河南,曾军长、傅政委、牛部长和我们陪着回到第六十四军军部(住在中宁县省银行办事处),又约同第六十三军郑军长,设宴欢谈。在欢谈中签了字。傍晚,马惇靖一行五人,兴辞而去。”
与此同时,十九兵团各部主力已经推进到吴忠堡、金积、大坝一线及灵武,首先占领金灵地区制高点牛首山,居高临下,锁住交通,一二八军副军长兼三九六师师长马宝琳慌了,忙向驻在灵武的卢忠良告急:“共产党军队兵力太大,重武器又多,还有坦克呢!看样子金积难保……”
卢忠良态度冷峻,说:“难保也得保!第二五六师很快就给你增援上去。在未到达之前,你要想尽办法,竭力坚持,绝不许退却,除非你们……全部战死!”
说这番话时,卢的内心也没有太多底气。“难保也得保”,这就是他的逻辑。就在两天前的一个大清早,马敦静没头苍蝇似的打电话问卢:“共产党军队步步紧逼,吴忠告急,有人要我讲和,你说该咋办呀,要不要开个会商量一下?”卢忠良也是冷冷地回答:“军人以服从为天职,你说咋办就咋办,再没有开会的必要!”马敦静听了,号啕大哭:“要是军官们都像卢将军这样,我就放心了!”
显然,马敦静同他老子一样,把卢忠良当作一根精神支柱。
卢忠良那股劲,让马敦静心里稳当多了。随之,自我感觉也好起来。于是便想着为卢忠良争取时间,调整部署,以待来日之战。他找来留在银川的郭南浦先生,让他给兰州彭德怀发个电报,请求缓攻两日,“以便召开高级会议商讨起义事宜。”
这一着让马鸿宾也信以为真。
在吴忠告急时,一直备受冷遇的马鸿宾已感到银川的日子不多,想起马敦静曾说过把银川化为焦土的话,便急忙向军械处要来一辆大卡车,把银川所有财物家当,装了满满一卡车,准备带着家眷远走绥蒙。
这事给省府秘书长马廷秀知道了,立即赶到“五亩宅”来劝马鸿宾。马廷秀说:“你在银川德高望重,不能这样就走!你一走,银川就完了。有什么想法可以再作商量嘛!”
“商量,跟谁商量?谁又能同我商量!”马鸿宾满腹委屈。
马廷秀说:“自然是跟平山(马敦静)商量。”
“哼,跟他商量!这么多天,连个照面都不打,还说是到前方去了,胡扯!”
“他不来找你,你可以去找他嘛!”
“什么?我是长辈,他避我不见,我反要找他!这是哪家规矩?”
“局面已到这种地步,你就大人不计小人过,不要跟他一般见识了!”
马鸿宾垂头想想,无奈地叹道:“那好吧,你如能把他找来,我就暂且不走。”
马廷秀一看事有转机,连说:“可以,可以。”其实,马敦静这会儿究竟在哪里,马廷秀也摸不清。他只好对电话局公布自己的身份,说有军机要事要向司令官报告,这才一级一级找到马敦静。
“马鸿宾要走,你是不是见一见?!”马廷秀的话软中带硬。
马敦静冷笑道:“要走?共产党军队还在一百里外呢,就要走!”
“他不走又咋样?还不是成天待在‘五亩宅’没事干……”
马敦静说:“幸亏他没事干,否则宁夏兵团三个军都投降共产党了!”
“话不能这么说,他有他的见解。再说,他总是长辈呀!”
马敦静丢掉手中的烟屁股,狠狠地说:“好吧,长辈……你先去挽留着,我随后就来。”
马廷秀满心欢喜跑到“五亩宅”报告,说:“他听说你要走,急得了不得,马上就到!”
这话还中听,马鸿宾心里平和了许多。两人就在屋里一边聊天一边等待马敦静“驾临”。可是左等右等,始终不见人影。马鸿宾有点耐不住了,冷着脸说:“廷秀,你没有搞错吧……”
话犹未了,马敦静和马如龙两人一摇一摆地过来了。没进门马敦静就喊:“听说你要走,是真的吗?”
这下马鸿宾不客气了,拿出家长的姿态,一张口声音就呛人:“你连老爸爸都不能叫一声吗?你为啥避我不见?家务事尽可商量嘛!你阿大走了,你能不能负起这个责任?能的话,该拿出办法来;不能嘛,看谁能干就让谁干,一个人干不了,或者几个人干,共同负责……”
马敦静傻了眼,不知说什么好,怔怔地盯着马鸿宾。
马鸿宾接着说:“这个仗还要打吗?我看以和为好,打不出名堂来。至于你阿大的安全,不要考虑太多,那好办,就说军队掌握不住,不就完了!”
马敦静低头不语,有明显的抵触情绪。
马鸿宾吼了这一顿,没大反应,便转问马廷秀和马如龙:“你们看怎么办好?”
马廷秀和马如龙一齐说:“请司令官拿主意。”
马鸿宾对马敦静说:“你回去,连夜召开个军官会议,大家商议办法,签字盖章,共同行动。”想了想又说:“把省政府的人也参加上,一起搞!”
马敦静哈着腰唯唯诺诺地退出去了。
这模样给马鸿宾的感觉不错:马敦静总归年轻,孺子可教!所以,当郭南浦与马鸿宾谈及给彭德怀发电报之事时,马鸿宾满口支持,说:“召开军官会议是我的主意,给点时间是应该的。”
彭德怀慷慨大度给了两天时间。
马敦静究竟有没有或者是不是打算召开那个让马鸿宾寄予希望的军官会?这个问题已容不得人们多想。因为就在此刻,天上掉下一条头号新闻:国民党军令部长徐永昌和空军副司令王叔铭的飞机降落在银川机场。
“五亩宅”悲悲切切发通电,“代表车”摇摇摆摆签协议
马鸿宾决定随机去包头。他要到那里设法与傅作义、邓宝珊二人联络,请他们给宁夏拿个主意。
这正好撞着一个火山喷发的节骨眼上,傅、邓在包头与董其武刚刚拟定绥远起义通电,准备于19日上午在省银行包头分行礼堂,举行通电签字仪式。
徐永昌和王叔铭就是为此事而来。马鸿宾这个时候去包头公干,徐、王心里哪有不明白之理?但是,时局如此,人各有志,徐、王也只有“心情复杂”而已。他们开着一架飞机满天奔跑,不过是奉着钦旨例行公事罢了。
飞机在银川上空盘旋,徐永昌“心情复杂”地不胜感慨:“这样的山区,完全可以打几个漂亮仗,拖延到第三次世界大战爆发……”
马鸿宾在一边细声“请教”王叔铭:“如果要打,中央是否可以派飞机来助战?”
王叔铭惨然一笑,半晌才轻叹道:“中央也是自顾不暇。”
两天后,马鸿宾原机返回银川。此行的结果不言而喻,他更加坚定了既往的决心。现在,彭德怀给的“假期”已经用完了,马敦静的作为如何呢?
“马敦静走了!”这是马廷秀次日清早见到马鸿宾时的第一句话。
马鸿宾大感蹊跷:“走了?怎么走的?去了哪里?留话没有?几个人?”
“昨天跟徐部长他们飞机走的,说是去中央讨主意,有主意下午就回来,没主意就不回来了!”
“这是谁告诉你的?”马鸿宾对这个天方夜谭似的消息将信将疑。因为,徐、王的飞机把他送回银川,仅仅在银川机场一个起降,几乎没有停留啊!
是的,马敦静就是在一个起降的时间里,跟马鸿宾擦肩而行,登上飞机的。“向中央讨主意”的话,他只是跟自己贴身人物马如龙说说罢了。当马廷秀追问马如龙时,马如龙还在千方百计打马虎眼,谎称马敦静到酒泉联络刘任去了!
最着急的要数卢忠良。解放军十九兵团的炮声天一亮就吼开了,银川方面却仍在那里战不战、和不和毫无主见!卢操起电话打到指挥中心,连对方是谁都不问,便大叫:“主席走了,大少爷(马敦厚)走了,现在司令官又走了,我们为谁打仗?你们派个人来同我商量怎么办吧!谁能来?快一点!”
接电话的马如龙被卢忠良这个口气吓坏了!他已经因马敦静的出走,让前后左右的人责问得焦头烂额,所以,话也说得支离破碎:“谁、谁去合适呀?我要守、守电话,是来不了了,叫马光天、李振国去,咋样?”
“随你们便吧!”卢忠良扔了电话。他一听马如龙那个熊话,就知道已成一摊烂泥了。
这时,金积方向的枪炮声越来越激烈。卢忠良到门外透了口气,转身回屋又给贺兰军的马全良以及马英才打电话,约他们到仁春渡会晤。等到马光天形单影只赶到时,卢忠良和马全良、马英才已把“接受和平”的通电都商定下来了。
马光天成了一个名副其实的传递员,中午饭都没顾上吃,慌慌张张把电文带回银川,交给马廷秀。马廷秀把电文仔细看了一遍,觉得没有把握,说:“此事非同小可,要送马鸿宾斟酌斟酌。”
这时候马鸿宾还在生闷气哩!骂完了马敦静,骂马如龙,最后连马敦厚、马廷秀这些人也一起骂,骂得自己骨头像散了架似的,气哼哼的不能动。直到马廷秀一伙人乱哄哄地赶到“五亩宅”时,才稍稍平息下来。
前方将士把和平电文都拟出来了,这让马鸿宾更体会到自己的正确性。手捧电文,他突然谨慎起来,说:“马鸿逵正在重庆,考虑他的安全,词句不要对国民党太刺激,只表示接受和平,听候毛泽东主席处理就行了。”
接着,马鸿宾便按照这个意思“斟酌”。然后由马廷秀誊清,在电话里念给马全良、卢忠良和马光宗三位军长听,征求他们的意见。
马全良立即回电,表示同意。而卢忠良和马光宗却迟迟没有反馈的消息。马鸿宾等不及了,说:“发吧,不要再拖了!”就发:
“国民党秉国以来,领导无方,纪纲不振,民生凋敝,致战祸弥漫全国,强者死于炮灰,弱者流于沟壑,刻又战事迫近西北,面临宁夏。全良等不忍地方70万军民,遭受涂炭,爰于本月20日停战,服从毛主席领导,实行民主,俾人民登于衽席,国基安于磐石。至于军事如何改编,政治如何革新,听候协商,一致服从。”
这天黄昏,本来热火朝天的金灵地区,偃旗息鼓,安静下来。银川更是静得出奇,仿佛每个人都缩到自己某个小角落里,在悄悄喘息。
马如龙更是如此。这些日子,先是“伴君如伴虎”,后来“老虎”跑了,挨唾沫星子的却是他。每天即便闭上眼睛脑袋压在枕头上,也像是背着石轱辘。现在好了,一了百了……他灭了灯,歪在枕边疲惫地合上灵魂。突然,电话铃声大作,吓了他一跳,伸手摸了几个来回才把话筒摸到手。
是马鸿逵的长途,从重庆打来的!
“电文我已看到了,军长、师长都签了名,是真的吗?”马鸿逵问。
马如龙迟疑了一下,答:“是真的。”接着他又将阿拉伯语掺和到报告词中,说:“满拉不念经了。如再强迫,就要把囊噶放到阿訇的朵洛上哩!”意思大概是说部队不听指挥了,再拖下去不好办。
马鸿逵说:“我没别的意思,无非是不忍宁夏七十万人遭受涂炭……”他叹了口气:“现在仍叫尕老二回来和你们一同干,好不好?”
“不用了,已经通电求和,队伍正在缴械,不要再来了……”
马鸿逵半天没吱声。突然,“哇”的一声哭起来,电话在哭声中挂断。
夜色一下子淹没了马如龙,往事历历在目,一切都成为过去。马鸿逵的哭声是那么撕裂肝肠,它像一桶滋味莫名的卤水,让马如龙整个身子都腐化了。他伸出一只手轻轻抽自己一个耳光,接着另一只又抽,一左一右轮流着抽,直到泪水从指缝里艰涩地流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