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西击西府收延安
毛泽东告别陕北怀深情,党中央东渡黄河踏春风
中共中央走出陕北的决定,并非匆忙之中作出的。毛泽东在一年前对这个问题就有深思熟虑,只不过那时他打出五年的计划,用一种起步走的姿态来看待解放战争形势。没想到该来的来得这么快!全国是这样,陕北也是这样。沙家店战役之后,毛泽东就有点身不由己跑了几步的感觉。及至宣、瓦大捷扑面而来,他简直连喘气的机会都没有了!这个春天来得太突然。
毛泽东坐在杨家沟的会场上,怀着紧赶慢赶的心情,一字一句斟酌“蒋军必败、我军必胜”和“打倒蒋介石”等这些口号的内涵。随着三路大军挺进中原“第一个跃进”的实现,不但五年内推翻国民党政府的框架陈旧和保守得像一套长袍马褂,就是缩短成三年也还有小脚老太之嫌。一旦三大战役如期兑现,粟裕率“华野”三个纵队强渡长江、直捣浙赣的“第二个跃进”成为事实,毛泽东的时针就只能靠手动来快速拨转了!
形势喜人,形势逼人,形势不等人。毛泽东翻看着彭德怀送来的战役总结,觉得刚发给西北野战军的贺电还嫌分量太轻。任何一个战役的成败都不应当是孤立的。毛泽东习惯地开动了哲学机器。这是使他这艘巨轮始终保持吃水的刻度而不被风浪颠覆的重要原因。“我看,宜川获胜不是偶然的,它和前不久搞的‘诉苦三查’,有个因果关系。”毛泽东有滋有味地吸口烟,让思想起锚远航。许久,又自言自语,“……这是一篇大文章呀!”
几天之后,毛泽东便以人民解放军总部发言人的名义,发表了《评西北大捷兼论解放军的新式整军运动》一文,字里行间流溢着自信与喜悦。文中写道:“这次胜利改变了西北的形势,并将影响到中原的形势。这次胜利证明人民解放军用诉苦和三查的方法进行的新式整军运动,将使自己无敌于天下。”
“无敌于天下”意味着什么呢?南京政府的官员们读到这里,个个头发根都竖起来了。有人悄悄打电话给国防部的哥儿们:“是不是共产党军队要大反攻啊?”弄得白崇禧和陈诚这些人假模假式地四处“辟谣”。可是,蒋介石的嘴你能堵得住吗?那些日子,他老人家走到哪里悲叹到哪里,“宜川丧师,不仅为国军剿匪最大之挫折,而其为无意义之牺牲,良将阵亡,全军覆没,悼痛悲哀,情何以堪。‘是啊,这不是一个小数目啊,一个整编军的军部、两个整编师的师部:十个满编的旅共29000多人,不出十天,就全部从胡宗南的名册上一笔勾销了,蒋介石的心里能放得下吗?
所以毛泽东决定,要从陕北走出去。也不张扬,只是意向性地把时间定在3月下旬某一天。具体哪一天,要等汪东兴把渡口、船只和水手一一落实好了才能公布。除了毛泽东、周恩来、任弼时等少数人心头延续着长时间的离情别绪,极大多数人像陕北老百姓,甚至警卫部队的基层指战员,都蒙在鼓里。突然得到消息时,日子已经到了。当那支几百人的队伍从米脂县杨家沟出发、踏着春风去往吴堡的川口渡口时,老乡们才恍然大悟,临时忙着找锣找鼓。这说明汪东兴的工作颇有成效,毛泽东很满意。
东渡黄河的时间选在下午。12点整,毛、周、任等中央领导同志都骑马来到渡口。警卫连早早布置好了,一大溜渡船也编上了号码。水手营的水手200多人是个拣个挑选出来的,不管外貌长相如何,水里功夫都身手不凡。毛泽东等人下马第一件事,就是上去和水手们握手。这一握是历史性的。尽管毛泽东、周恩来和任弼时他们的脸上挂着慈和的笑容,也冲不淡此刻的庄严。远远看热闹的人群中,不知哪位陕北大嫂“哇”的一声哭了起来。哭声容易传染,女人们全都传染上了。毛泽东带头往老百姓那边走过去,大家都跟上来,连江青也不拉下。他们不管警卫不警卫,径直走到老乡们面前,拉拉扯扯,说不尽的亲热话。
正午的阳光从头顶照射下来,风吹着女人的花格头巾和没被罩住的鬓发。有几个搂着娃娃的女人仍在抹泪,可脸上却生出笑意。扎白羊肚手巾的那几个牛老壮汉,一个劲地擂鼓敲锣;有一双古铜色的手捧着粗瓷大碗,碗里是尚在冒着热气的清水;大娘挎着红枣,有几颗抓在手上,见人就塞,枣皮打着深深的皱褶,就像她那红红的脸膛;小娃娃们喜欢爬到高坎子上手搭凉棚,眯眼眺望河对岸,对岸有隐隐约约的山影和谜一般颤动着的春色。这时,一个穿开裆裤的男娃娃抱着个比他小不了多少的羊羔从大人们腿缝里挤到毛泽东面前,天真地问:“你就是毛主席吗?”
毛泽东笑着弯下腰,伸手捉住冰凉的小雀雀:“是啊,我们好像见过面嘛!”
娃娃点头,又摇头,说:“我看你像。我娘让我问问你,你们要走多远?去啥地方?”
“我们呀,要去很远很远的地方!”江青抢着答道。她上前蹲下来,一边焐住娃娃的手,一边轻轻抚着羊羔。
娃娃眨巴眨巴眼睛,看着这个冷不丁儿冒出来的婆姨,又抬头看看毛主席,说:“那好吧,你们帮我捎个羊给我爸,还有我叔。”
毛泽东一惊,抬眼相顾左右,风趣地笑起来。
江青不笑,尖细的嗓门撇着孩子腔调认真问道:“可是,我们不知道你爸你叔他们在哪儿、是做什么的呀?”
娃娃一本正经地对她说:“我娘告诉我,他们就在很远很远的地方,他们和你们一样,也是解放军,他们也打国民党……”
江青连娃娃带羊羔一起揽在怀里使劲搂着。
一直到上船,毛泽东始终保持严肃,不见笑容。他和汪东兴坐一条船,船上铺了苇草,可站可坐,但他迟迟不肯坐。站着,朝岸上挥手,也朝另外几条船上的周恩来、任弼时及陆定一、胡乔木等中央机关同志们挥手。
大家都喊:“主席,你坐下去吧,河面上风大,站着不安全。”
周恩来隔得远一些,急得直打手势。毛泽东全不理会。指导员薛海玉和汪东兴两个只好贴近毛泽东,若即若离地扶住他。船就这样渐渐离岸,驶入黄河波涛之中。
正在大家庆幸天气晴好、风浪不大,且又没有出现敌情时,突然不远处有一条船上人喊马嘶地惊呼起来,抬头一看,原来是装运牲口的那条船出了问题,一匹枣红色的高头大马,陡然间挣脱驭手,高声嘶鸣着扬起前蹄,一纵身跃入河水中,拼命向刚刚离开的西岸游去,急得水手们赶紧拨转船头去追,一片手忙脚乱。
毛泽东目睹着马和船一前一后在河水中争游,本已复杂的感情变得更不是滋味。这实在是震动人心的一幕!毛泽东低声念着:“马也通人性呢,马是通人性的……”心里暗暗为那匹烈马鼓劲。他真想下个命令,叫船工们不要追了,让那匹马就回到河西,永远留在那块土地上,繁衍后代,生生不息。但是,毛泽东一直没有开口。
远了,陕北的山影、窑门和那些仍在挥着大手的老乡们,那些粗瓷大碗、枣皮上的红皱,那个抱着羊羔的娃娃——他冰凉冰凉的小雀雀,他不知为何没有露面的娘,他那个可爱的小心愿……毛泽东想着想着,不觉眼里涌出一股热意。
黄河东岸终于抵近了。晋绥与陕北虽然一河之隔,毛泽东踏上河东却还是第一次。“第一次”无论怎么说也是个刺激!将来要建设新中国还有多少个第一次呢?仿佛直到此刻,毛泽东才忽然意识到这次行程的意义巨大。
一年多来,粗粗计算,他带着这支几百人的特殊队伍,在陕北黄土沟沟里走过12个县,住过38个村庄,行程相加有2000余里。可是这一次,他却要穿过晋绥大地前往河北阜平县的西柏坡,去和刘少奇、朱德率领的中央工作委员会会合!西柏坡,它虽然也不过是华北平原上一个普普通通的小山村,然而,从那里去往古都北平,只有不足300公里呢!
毛泽东脚底生风、精神抖擞地踏上河东土地。没走几步,迎面过来一个高大身影。不是别人,正是贺老总。
围洛打援老皇历不灵,吃胡看马新主意难定
“主席呀,我来送一程,你不反对吧?”贺龙说完大笑,接着叫人牵来一匹好马(除了眉心有块黑斑,全身棕红,烈火一般)。贺龙指着马自得而又关切地说:“真正的蒙古种,又快又稳。说着,把毛泽东扶到马背上。
毛泽东拉起缰绳,试了试,果然不错,就说:“贺老总相马,没说的!”
贺龙又大笑:“主席呀,你光讲好听的,离开晋绥,也给我们工作作一作指示嘛!”这是贺龙式的谦虚,可在临别的此刻说出来,又确有些真实的成分。
毛泽东收住笑容,转身回望河西,凝神许久,说:“老彭那里……少不得你呀!”
贺龙一听也认真严肃起来:“我是全力以赴。”
毛泽东点头道:“中央前委走了,包袱甩掉了,你们可以放开手脚、大展宏图嘛!”
一点不错,解除后顾之忧的彭德怀,在毛、周、任东渡黄河的第二天,就把这种心情发挥到极致。宜、瓦战役的总结刚一结束,他立刻盯上了胡宗南的延安和洛川这两个据点,下决心再放一个超级卫星。那就是,要么收复延安,让这座历史性的红色首都落入敌手的时间一年为限,也向全世界宣告蒋介石政府所谓“重点进攻”的彻底破产;要么诱歼裴昌会,就像对付刘戡那样。可这是一个兵团、六个整编师啊,相当于刘戡在瓦子街钻“口袋”时兵力的三倍!
这两个计划都是诱人的。彭德怀权衡再三决心选取后者——围攻洛川。洛川位于延安与西安的半道上,洛川一去,延安自然而然就成了悬在半空中的葫芦,就是给何文鼎多长一个胆,他也不敢以孤零零一个师不着天不着地在那里久留。反之,如先攻延安,其工事坚固和地理上易守难攻不说,就是打下来了,洛川之敌仍依托关中,下一步面对的敌人还是铁板一块。而且洛川守敌又只有一个旅,用若干纵队来摆布一个旅,兵力上也占绝对优势。这些还都是次要的,彭德怀看中的是洛川战略地位。一旦受攻,裴昌会兵团肯定不会坐视。裴从潼关北上,黄龙山区是必经之路,可不可以在那里再给它挖一座坟墓呢?
看上去,一切都是老掉牙的套路。可是,从“三战三捷”开始,胡宗南就永远都是看着火坑往里面跳的。既然如此,不妨再来一次。彭德怀仍以三纵队和六纵队攻城,而以一、二、四纵队到黄龙山区布设“口袋”。然而,毕竟城防与城防不一样。洛川虽没有宜川那么多钢筋水泥,可它坐落在关中与陕北交界处,海拔1000多米高的塬顶上,一览无余。周围遍是陡峭的深沟,隔塬相望,谈笑相闻不能牵手。守敌只要把住了要道口,攻击一方除非插翅,否则就无法越过深不见底的幽谷。因有这个特点,洛川城防副指挥、整六十一旅副旅长兼一四三团团长杨荫寰,就利用沟谷把城防工事一律推到距城8~15里之外。三纵和六纵一气攻了十几天,连洛川城边也没沾着。
彭德怀恼火了,跑到这两个纵队的阵地上,问许光达和罗元发:“我就问一句,是行还是不行?不行就撤下来,拉一边整训去,我让别的纵队上!”这叫什么话?许光达和罗元发受不了这个,狠狠心又攻打10天,还是毫无起色,急得两个司令员恨不得钻地洞。此间,一、二、四纵队在黄龙山区也待得乏味。这个裴昌会可不比刘戡,既不想戴罪立功捞表现,也没有一日三道催命符。胡宗南的增援电报也发了,可那分明是例行公事。因而,裴昌会完全可以保持一颗平常心,把增援行动看作一场大游戏,尽可以用从容欣赏、休闲消遣的方式来复命。所以,他不急不忙、稳扎稳打,白天前进30里,夜里后退15里,而且时进时退,真假虚实,难以分辨,屈指算来,没有一两个月是到不了洛川的。
这仗还要打下去吗?彭德怀冷静下来,跟张宗逊、赵寿山、阎揆要和习仲勋几人商量了一个通宵,拿出一个大胆的行动方案,并报中央军委批准下来。然后,彭德怀决定在杨坡头开个旅以上干部会,把问题摆一摆,听听大家的意见。
摆什么呢?大家心里都明白,头号问题还是没饭吃,数万之众揭不开锅,可不是件小事。不打洛川回头打延安?不行!胡宗南在延安工事方面下了大赌注,不要啃不动骨头崩掉牙,值不得!再说,那里既无粮亦无草,打下来了又如何?还是打晋南吸引人,到了晋南最起码肚子能够撑圆。可打晋南有什么战略目的呢?部队总不能光为吃饱肚子打仗,还得消灭敌人,推动解放战争形势嘛!如果从这一点出发,干脆南下铜川,把裴昌会摆平,那比吃大肥肉还带劲……彭德怀挑了个开场白,就一直埋头看地图。看看意见发表得差不多了,习仲勋捣捣他:“老总,你是不是讲一讲?”
彭德怀缓缓起身,帽子歪歪戴着,双手叉着腰:“肉倒是有一块呀,肥得流油,就不晓得我们敢不敢咬!”这一下把大家胃口吊起来了。动脑子的,使劲琢磨老总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不动脑子的就伸胳膊抡腿直嚷嚷:“什么不敢?只要你老总有令,打到南京去我们也敢!”彭德怀咧开嘴:“敢,那好,我来讲一讲计划。”他走到大幅挂图跟前,用一根手指先敲打一下西安,然后沿西兰铁路向西,经咸阳、武功直至宝鸡,他在宝鸡连敲数下说:“这个地方叫宝鸡,唉,莫小看啰,胡宗南的这只‘宝鸡’名不虚传啊!它是胡军战略后方的补给基地,吃的穿的和武器装备堆成了山。我们就去搞它一把,怎么样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