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默默点头,有人振臂欢呼,也有人交头接耳。王震对装备改善产生极大兴趣,说:“这下好了,我们营以下干部也可以学学国民党,挂挂盒子炮,玩玩望远镜了!”那时西野部队的基层装备,还是官兵不分的。营长背“司登式”,连长背小马枪,排长背“三八大盖”,背“汉阳造”,基本上没有短枪。彭德怀瞧着王震那个得意样,说:“到时仓库一打开,你就挑好的背吧,只要压不垮!”王震掩着嘴嘿嘿笑。这时,彭德怀注意到六纵两位领导不吭不哈坐在一边,闷闷不乐的样子,知道还是为围洛阵地上他那几句高声大语的批评,就走过去咧嘴笑着直呼罗元发和徐立清的名字:“怎么,两个人闹情绪啊?”罗、徐低声说:“没有。”“没有?鬼才信哟!”彭德怀嗔着眼:“不要背包袱,打仗嘛,我早就讲过了,胜利了是你们的功劳,打不好责任在我彭德怀。”罗、徐一起站起来:彭总你别说了,我们没包袱,这次没打好,下次好好打。
会场秩序有点儿乱,大家都在发表意见,开口宝鸡,闭口宝鸡,好像真有一只香喷喷的烤鸡端上来了。一直没多说话的习仲勋起身,示意大家安静,然后指着地图说:“同志们一定要高度重视这次行动。宝鸡地处陕西关中,是汉中和四川的咽喉要冲,北面的西泾河和渭河之间这一地区,过去叫作西府。自古以来,宝鸡都是兵家必争之地。所以,胡宗南也看管得很紧很紧哩……”张宗逊副司令接上话茬:“守宝鸡的头目大家知道是谁?是咱们老冤家徐保!这个人都还记得吧,第一次打榆林咱和他交过手。那时他还是二十八旅旅长,现在升了,当师长了,就是被咱在清涧连锅端的那个七十六师,原来的师长廖昂当了俘虏,番号又给胡宗南补起来了。现在,这个师交给了徐保……”
说到这里,下面一片唏嘘声,纷纷对胡宗南及徐保表示轻蔑和嘲讽。特别是徐保,在胡军里面臭名昭著,西野指挥员谁还不知道他?此人倚仗着是胡宗南的“四大金刚”之一,一向骄横跋扈,蛮不讲理。他又是个地道的泼皮无赖,当团长时,赌输全团的军饷;当旅长又为娶姨太太跟人打破头。可是,胡宗南信任他,就因他是老一师的人,有忠心。如今,徐保升任新组建的七十六师“师座”,更是不得了了,出气都比别人粗!师部驻在宝鸡东十里铺,大后方的感觉和充盈的财物,把这个本来就放荡惯了的家伙,一下子推到奢靡的顶峰。饱暖思淫欲,徐保哪有心思拨弄部队,干脆把宝鸡驻防一应事务和部队日常整训,全盘交给参谋长袁致中执掌,他自己则在西安的通济南坊公馆,每日醉死梦生,非嫖即赌。
彭德怀小声跟赵寿山嘀咕几句什么,重新站到地图跟前:“既然大家都认为可干,我下这个决心就踏实了。我们从敌人的夹缝中杀出去,西击西府,相机攻克宝鸡……”话到这里,三纵司令员许光达听出门道:“怎么叫‘相机’?不是坚决攻取宝鸡呀?”赵寿山副司令起身,用衣角擦擦眼镜,操起浓重的关中乡音说:“这一仗是步险子,我们不可太乐观,大家想一想,我们是从胡马夹缝里打出去的,打出去容易收回来难,所以,不可陷得太深,太深了有一定的危险性。”这瓢冷水把大家嘴巴泼没了。野司参谋长阎揆要站起来说:“同志们,赵副司令讲得对,战斗纵深阶段攻取宝鸡不作硬性规定,而是视战局发展相机行事,可以避免盲目性,减少不必要的牺牲。现在我讲讲作战预案……”大家纷纷打开小本子。
这次大穿插拟用四个纵队的兵力。许光达的三纵不动,继续对洛川守敌杨荫寰打围攻。突人西府的纵队分左、中、右三路,既各负重任,又相互照应。二、四纵队为左路,由张宗逊挂帅,南渡泾河,夺取永丰、乾县,得手后分兵一部向咸阳佯动,主力夺取武功、扶风、岐山,相机攻占宝鸡;罗元发、徐立清的六纵为右路军,主要任务是抗击可能来援的宁青二马,保证主力侧后安全。战役开始,首先消灭职田、大峪、世店三镇地方武装,然后,强渡泾河,占领彬县、长武、灵台,切断西兰公路;第一纵队为中路军,担负大后卫,首攻旬邑,强渡泾河,夺取彬县、麟游、凤翔,然后协助左路军打宝鸡。
任务一分,各纵队干部围到一堆忙开了。尽管彭德怀几次提醒大家发表意见,也没谁再说什么。习仲勋照例要强调几句政策纪律之类的话,之后,彭德怀干脆宣布散会,让各单位回去传达动员。人都走了,彭德怀心头猛地沉重起来。西府是胡宗南的“黑匣子”,宝鸡更是黑中之黑。诚然,打下宝鸡能解决很多问题,而且胡宗南投入中原战场的兵力及陕西境内分散各地的地方武装,都有可能随之而调动起来,可这毕竟是拿四个纵队去钻胡马的夹缝啊!他知道,过去一年陕北战场打来打去,当面之敌始终只有一个,一旦出现两个——像两次攻打榆林,结果都不堪设想……敌众我寡、深入敌区、远离边区,这都是犯忌的!赵寿山的话切中要害,彭相信那不光是他一个人的意见……彭德怀内心出现用兵史上少有的犹豫。他心事重重地踱出会议室,一抬头,却见罗元发袖手站在那里。
何文鼎蒙大赦挟持百姓保命,许光达施小计半渡而击发财
“么事不走?”彭德怀问。罗元发从袖里拔出双手,正了正姿势,说:“我在等你。”彭德怀问:“对战斗任务有么子想法?”罗元发说:“我们服从野司决定,坚决完成战斗任务!”彭德怀点头:“我知道,打抗击是拼消耗,被动挨打,又没得战利品,部队也补充不了。野司之所以这样决定,是因为你们有抗击经验。保卫延安,掩护中央机关撤退,你们苦战六天六夜,打出了威名嘛!”罗元发一听这几句话,心里暖呼呼的,彭总对六纵还是信任啊!本来,他自己也说不清楚为什么要等彭德怀,现在,他反躬自问:难道就为了这几句话?他觉得自己有点傻乎乎,便不好意思地笑了,赶紧掩饰地立正打个敬礼,说声“老总我走了”,转身就跑。
望着罗元发的背影,彭德怀也情不自禁咧嘴笑了。很奇怪,眨眼之间,刚才心里的那点儿犹豫彻底打掉了。正好阎揆要参谋长过来,彭德怀下意识地挥一下拳头:“干!赶快起草命令,4月16日动手,三路齐发!”他忽然想起什么,凝神片刻,郑重地吩咐阎:“告诉许光达,要他吃一、叉二、眼观三啊!”阎睁开眼睛,有点儿茫然,彭总解释道:“我们一走,后方只有许光达了。他不能埋头围城,还要眼观六路耳听八方,随时注意延安的何文鼎和西安的胡宗南有么子动向,万一……”没说出口的话,彭和阎心里都明白,就是赵寿山讲的,打进去容易收回来难,万一出现这个结局,后方接应就只有指望许光达了。
4月16日,西北野战军3路大军如期出发,北起职田、南至高王庄30多公里的战线上,数万人马踏着月色各自扑向目标。罗元发的六纵表现格外出色,一口气拿下长武、灵台两座县城,继而把西兰公路控制到手中。接着马不停蹄构筑工事,严阵以待马家军。然而左路的二、四两个纵队,却发展得不那么顺利,在乾县耽误了时间,最后张宗逊不得不临机处置,把乾县先丢在一边,改打扶风,再夺取绛帐车站,破坏铁路,然后沿着扶(风)、岐(山)公路直奔宝鸡而去;中路一纵队出发的第二天就占了旬邑,18日又强渡泾河攻下彬县,俘敌少将指挥官赵璋和陕西七署专员兼保安司令乔维森以下1685人。五天之后,连续解放麟游、凤翔。到24日,就赶到了宝鸡城西的千阳河畔。在这里廖汉生同彭德怀通了一个电话。彭德怀问:“你看还打不打宝鸡?”廖汉生理直气壮地说:“为什么不打?我纵先头部队早出发了,恐怕已到冲击出发位置了吧,打吧!”彭德怀一拍桌子:“好,打!”
这么大的声势怎么会不惊动南京!蒋介石忍了七八天,西安绥署愣是鱼不动虾不跳。到第九天,他实在忍不住了,一个电话打到西安,要胡宗南给他“解释一下”。他哪里知道此刻的胡宗南已是方寸大乱,接到电话手都直哆嗦,“兵力……唉,裴兵团行动迟缓,延安还有一个师……”胡结结巴巴,觉得一句话两句话扯不清楚。蒋介石那个怒其不争的心啊,都能滴出血来!压了半天,才压住火焰,说:“人家都攻到你后院了,还守着延安干什么?娘希匹,宝鸡一丢,我看你日子怎么过!”胡宗南听话听音,心尖尖直悸动,赶忙问:“那就……把十七师撤出来?”蒋介石那边早挂电话了,回答胡宗南的是一长串忙音。
从延安撤兵,这还不如抹了胡宗南的脖子!他放下电话,飞起一脚就踢翻自己的楠木椅,又伸胳膊一撸,将满桌的文电、台灯、电话全部撸到地上,转身触到手边的一只茶杯,不管三七二十一,抓起就往墙上悬挂的那幅“精忠报国”条幅上砸去。“当啷”一声,茶杯成了八瓣莲花,茶水连同绽开的茶叶,从条幅上溅洒下来。这时,秘书赵龙文刚好进来,伸头一看吐下舌头,赶紧又把头缩回去了。但这没有逃过胡宗南的眼睛,当即厉喝:“进来!”赵龙文自知躲不过去,毕恭毕敬地走进来,正要吞吞吐吐地解释什么,胡宗南又是一声厉喝:“滚!”
第二天,西安绥署司令部一位上校参谋专机飞往延安。他像宣布一道特赦令一样,告诉整十七师师长何文鼎:“胡长官有令,整十七师撤出延安!”何文鼎嘴巴张了半天,有点儿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这件事他是有心没胆地想过多少个日日夜夜呀,吊在半空度日如年的日子终于熬到了头!那简直是一场噩梦,眼见着延榆公路全被共产党军队控制,粮秣、装备的保障一无着落。这远在其次,共产党的敌后游击队,几乎没有一夜不登门“拜访”,特别是近一个月来,官兵已到草木皆兵的地步。就在西野进击西府出发的那天傍晚,清凉山突然枪声大作,何文鼎急令守军紧缩阵地。结果,碉堡给人烧了,库存的手榴弹和炮弹也被引爆。一时,火光冲天,爆炸声连天山响,整个延安城都在震动之中,正在演戏的剧场大乱,演员来不及换装,就穿戴着行头、登着高靴,一口气跑出几十里地!
尽管撤退命令只传达到旅以上军官,但不出两个钟头,连延安街头拉驴的老汉都知道了风声。何文鼎也不遮不瞒了,索性放开手脚引爆仓库,转运米面,给行署官员配发枪械。那些不穿军服的政府大员,从西安赶来做投机生意的大小商贩,以及延安本地一些富户豪门,紧张得一塌糊涂,说走就走,好像共产党会从地底下钻出来似的。有的夫人太太甚至连吃奶的娃娃都顾不上带,生意人的金银财宝也胡乱收藏。当兵的更干脆,枪弹偷偷丢到厕所里,重炮掀下了大沟,机关枪就往庄稼地里塞……非常时期,何文鼎一概睁只眼闭只眼。
因为南京正在召开“国大”,蒋委员长的“高级讲话”中将涉及“国军夺占延安”这一“重要事件”,所以,整十七师撤离的日期不能不往后推。一推推了十天。这十天里,许光达悄然撤出洛川阵地,将队伍作了周密分工,在何文鼎可能途经的道路上,埋下了伏笔。三纵指战员攻城数日,正好有个以逸待劳的喘息之机。终于有一天,何文鼎如获大赦似的上了路。谨遵胡长官之命,他还得到洛川捎上杨荫寰一道南撤,因而第一站走得还算从容,而且充满一点儿人情味。被围攻一个多月的杨荫寰,见到何文鼎恨不得趴在地上磕头。虽然只“恭候”了一个小时,却也有望穿秋水之感。两人合计,不走黄陵、宜君这条常规返路,而从洛河以东绕到白水与澄城之间再渡洛水。并且为防夜长梦多,一分钟也不在洛川耽搁。
许光达站在洛川城南交河口附近一座山上,从望远镜里看着何、杨大队人马出洛川不往黄陵,而掉头槐柏,不禁哈哈大笑。他早料到何文鼎会玩这个不依“常”而依“诡”的把戏,洛河两岸都布下机动兵力。何、杨就是沿洛河走到渭河,也逃脱不了这个天劫!想到这里,许不禁生出无限感慨。战局发展如此之快,真是谁也没有料到,由被动变主动,由防而攻,战场上的这份感觉,甚至令人猝不及防。曾几何时,遍地都是青天白日、固若金汤,仿佛一夜之间全都如泥委地,真是兵败如山倒啊!像何文鼎这样的将级军官,过去出入官邸是何等威仪和城府高深,而今一纸撤退命令,还不就乖乖地如惊弓之鸟、丧家之犬,那些心高气盛的延安守军,如今也放火、打劫,无所不为。更不用提靠巴结、奉迎过日子的土豪官员们,个个如丧考妣。往日费了多少心机才聚敛到手的金银细软和姨太太们,此时却成了吞又吞不下、吐又吐不出的赘物!倒是一文不名的老百姓被视作救命稻草,何文鼎撤离延安时,拿出浑身解数,软硬兼施,强行拉来了2000多名老乡。现在,何的十七师加上杨荫寰三个旅的兵马,以及两地百姓,会合起来少说也有3万多人。行进队伍是军民混杂,熙熙攘攘,这给许光达下手增添了很多困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