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几十年,贺龙的这番话以及土基镇麦场那一幕便成了经典。一位情境中过来的老同志说:“贺老总叫站起来,哪个敢不站啊,老总是我们部队的一面旗子嘛!”彭德怀有次在中南海怀仁堂开会,谈起往事,情不自禁对贺龙说:“你领导的晋绥部队真是好啊,能打仗,听指挥!”贺龙哈哈笑,说:“都是好钢,但不敲打不行。”贺龙是个粗中有细的人,会上敲打过后,散会时,他叫一纵干部留下来。彭德怀、林伯渠、王维舟、习仲勋都在座。贺龙表情严肃地说:“一纵打得不错,工作有成绩,作风纪律也比较好,连着受了一些表扬,可这就能够骄傲啦?!听不进批评啦?!我要狠狠敲你们!乱弹琴!”
彭德怀批评人过于严厉是有名的。对此,直接打交道的指挥员都有点儿看法,嘴上没有说出来,廖汉生借这个机会放了一炮。经贺龙一敲打,廖作了自我批评,但他最后说:“彭总,我们对你的指挥由衷地敬佩,可你的威严……有点儿受不了!”当面这么一说,彭德怀倒笑了:“我的工作方法是有问题……缺点不少。”“你批评是对的,可你开口骂人,别人就对你敬而远之了。”这些话彭德怀第一次当面听到,也是最后一次听到。所以他对一纵的感情很不一般。
为了帮助一纵干部正确认识批评、认识彭德怀,林伯渠也谈了谈意见。他说起话来慢条斯理,笑眯眯的,让人听着格外舒服。他说:“中国有句古话,叫作‘有威可畏,有德可怀’。彭老总正是这样的人!你们不要光看到他的严厉,看到‘有威可畏’的一面,同时要看到他‘有德可怀’的一面,他的‘威’正是他‘德’的一部分。你们愈是了解他,甚至受到他的批评愈多,也就愈能深刻地感受到这一点。德怀,德怀,有德可怀嘛!”这些话语重心长,深深刻在一纵干部们心中。此后,他们对彭德怀更加敬重了。
做完一纵的工作,贺龙又去了四纵,和王世泰谈到深夜。回到住处时,已经很晚,见彭德怀的屋里还亮着灯,就跑过去敲门。两位老总一见面,三句话不离本行,一聊就聊到战场形势。自从宜瓦战役之后,胡宗南的兵力锐减。他既要守备潼关以东地区,又要应付来自西北野战军的压力,不要说主动进攻,就是把关中平原的要点都防守下来,也有捉襟见肘的感觉。于是,他煞费苦心地出台了一个“机动防御”的战略。彭德怀说:“什么‘机动防御’,还不就是以城镇为中心,做大面积的工事,搞成一体。”贺龙看着地图上数百里密密麻麻的战术标记,皱起眉头:“德怀,这倒是个新问题。不过我想,摊子铺得这样大,漏洞总是有的。杨七郎一身都刀枪不入,还有下巴底下那块要命的肉痣嘛!老办法,把它交给部队,开诸葛亮会。”这个意见点亮了彭德怀,部队按计划接下来正好有段整训。他咧嘴笑道:“好,搞它一个夏天再讲!”
不能不承认,胡宗南的机动防御有其独到之处。他充分利用渭河北岸三原、蒲城、大荔这三个重镇的地势险要、城高墙厚和交通便利等优长条件,建构起三个稳固的中心据点。然后,以点带面,在三镇之间100公里范围内,广泛而成体系地构筑工事,集结主力,或东或西、或攻或守,相机应付。这样既避免主力分散,又巩固了西安外围,也便于屏障关中平原。有适当机会时,还可向澄城、合阳、铜川和耀县两线扩张。就当时胡宗南的兵力情况来说,这的确不失为一个一举多得的万全之策。怪不得蒋介石在国防部公众场合夸说他“挫而不失其志”。
胡宗南之所以还有“其志”,仍源于他手中握有的军事实力。虽然在防守兵力方面,他有点力不从心,但从数量比例上看,到目前为止,他还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仅“机动防御”区域内,他就部署有整一师、十七师、三十六师、三十八师、九十师,以及后来加入的整六十五师、七十六师。如果需要,他还将随时调入整三十旅、一三五旅。尽管这些所谓的“师”,差不多全是割韭菜一样灭了又补、补了又灭才保存下来的番号,但因为蒋介石倾斜的态度,总共还有7万到10万实实在在的兵力。这个数字在整个西北地区总兵力中就要占到四分之一了!
贺龙与彭德怀谈到这一点,心里都没法轻松。当时,西北野战军一、二、三、四、六纵队,加上野战军直属队,总数才6.8万人。就是把地方主力两个旅、8个军分区的3万人也算进来,还是超不出10万兵力。显然,正儿八经的阵地对峙,还不具备条件。集中优势兵力分割包围、拣弱的打,运动中歼敌这些传统战法还不能丢啊!根据中央军委计划,解放战争第三年,西北野战军必须解决12个旅的敌人,才能有效地牵住胡、马鼻子,在全国战局中显示价值。
彭德怀肩上的担子不言而喻。他说:“我就怕胡宗南不动,只要动,我就有办法。”胡宗南不可能不动,感觉好一点,他就要动手动脚。他背上的东西也很重。要体现“机动”的战略思想;要给马家军和邓宝珊作出“积极”的姿态,发挥表率作用;要让蒋介石看到他的“不失其志”;更重要的是,要扳回老本、扳回面子!想当初曾有动议要把延安改成“宗南县”,那在国民党大员中是个什么感觉啊!现在,说丢就丢了,好像丢一片纸屑,简直是奇耻大辱。而共产党军队方面,限于兵力,延安甚至没派部队把守,而随意放在民兵手中。胡宗南想,得从头做给世人看一看。他不甘心寂寞。
5月下旬到7月下旬整两个月时间,趁西野部队整训的机会,胡宗南做了几个不同凡响的铺垫。首先,他下令整三十八师和九十师等部队,以突然袭击的方式向西野驻地发起进攻,连续占领澄城、合阳、白水。接着便是“扫荡”关中军分区。之后,又攻占旬邑、马栏等一些地方。到7月底,胡宗南下手搞大动作了,命裴昌会带四个整编师共10个旅,外加一个骑兵团,计近8万人马,从白水、澄城、合阳一线,分左右两路,扑向黄龙地区。其右路为整三十八师和十七师;由合阳犯韩城,占领禹门口,目的是要切断西野与晋南的联系;其左路为整三十六师,由白水犯石堡;另以整一师由铜川犯宜君,并随时准备东援。
彭德怀一拍桌子:机会来了!他布置好左右两路的抗击,一眼罩住已前进到白水县东北冯原附近的中路三十六师。这个三十六师在沙家店战役中已经灭了一回,如今又摇身一变,跑来逞能,而且还是那个换了士兵服落荒而逃的钟松当师长。彭德怀决定:集中5个纵队11个旅的兵力,围攻冯原的三十六师。主力一、二纵队,首先把它二十八旅所占的主阵地拿下来;四纵向冯原镇以南的一二三旅发起攻击;三纵向东对付敌一六五旅;六纵负责打刘家凹,那里有敌人一个团。彭德怀说,这是中央突破、两翼迂回包围的战法。
最难啃的骨头,当然是“中央突破”。阵地目标叫壶梯山,地形险要,防御工事由许多明碉暗堡组成,是敌人整个防区的重要屏障。我一、二纵队刚发起攻击时,钟松没有引起重视,以为是“共产党军队小部队的牵制与扰乱”,因而稳坐钓鱼台,闭着眼睛下令死守。一小时之后,阵地上的守敌招架不住了,向钟松求援。钟松不问青红皂白一顿臭骂,并说如要放弃阵地,以军法论处。半天过去,当面之敌八十二团已守不下来,团长董文轩只好收拾几十个残兵败将,逃下山去。这一下钟松才警觉到,自己可能是面对共产党军队的主力,苦声哀调向裴昌会发报,裴昌会遂觉察到彭德怀的意图,赶紧命进占韩村的整三十师和驻守澄城的整三十八师第十七旅,通通向钟松靠拢,听从指挥,加强兵力。可是,一切为时已晚。
钟松的整个指挥从一开始就乱了章法,乃至紧要时刻,内部矛盾又暴露出来,有的关闭电台,有的保存实力,有的擅离职守。整二十八旅旅长李规,素与钟松有隔阂,怀疑钟松所派驰援、掩护任务是挟嫌报复,管他娘三七二十一,把部队拉到安全地方睡起大觉来。部队到这个分上,还打个屁!钟松索性抛出一纸撤退令,全线收拢。哪知一个“撤”字还没出口,各路人马即刻溃不成军。真是兵败如山倒,第一二三旅和一六五旅及师直属部队,蚂蚁似的拥挤在一条路上,人踏马践,混乱不堪,整个部队稀溜溜地抓不上手。钟松站在路边,嗓子喊冒了烟:“不准乱跑,找你们的长官……”根本没人听。彭德怀目睹这一情形,立刻命令各纵乘胜追击,分割包围,一块一块地收拾敌人。第一个冲锋号,就干掉他一个三八六团。接着又在王村镇把整一六五旅围死了。除该旅旅部及四九五团一小部分人突围出去之外,其余全部消灭。
这一仗伤透了胡宗南的心!澄、合、韩三城收复不算,胡企图把西北野战军封锁在黄龙山区的计划彻底打碎了。更何况钟松损失了9079名官兵,其三十六师少将副师长朱侠被击毙,少将参谋长张先觉、少将高级参议李秀、国民党国防部战地少将视察官马国荣和第四九四团少将团长陈定,都当了俘虏,胡宗南给钟松的三分之二人马报销了,他怎能不气急败坏!发了一通脾气之后,胡宗南亲率执法队气势汹汹地赶到大荔,把囚车、脚镣、手铐等一大堆刑具全都带上,说是“检讨”,实际是问罪。上来跟钟松掀桌子扔板凳地闹了一场,胡骂钟指挥无能,钟说胡调度无方,最后罪责归到二十八旅旅长李规身上,当场逮捕,摘下手枪,监押起来,听候处决。没想到这反而成全了李,他后来被西安的民革地下组织营救出来,投奔了革命。
智多星黄新廷献妙计,孙猴子刘桐树钻敌营
李规的命运让胡宗南出了一身冷汗。他似乎看出彭德怀真正的实力所在,而对以往种种判断打上一个问号。军心民心岂可小视?现在,胡宗南必须把兵员数量放在一边,重新审视一下彭德怀的胆量。既然敢从洛川长驱直入攻打宝鸡,又在西安眼皮底下一口咬去三十六师三分之二,他难道就不能从澄、合一步跨过渭河而夺占商洛?商洛地区兵多粮广,彭德怀果真走出这一步,西安便只有光着屁股挨打的分了!
胡宗南不愿意再想下文,立即拿定主意,再次坐飞机赶到洛河北岸的大荔县。他要将从延安撤出的十七师和三十八师以及三十六师那仅剩的三分之一,在大荔以北、洛河以东地区,依托城镇和村落,认真地经营出一个防御带,它的正面20公里,纵深30公里,以阻挡西北野战军南下脚步。这一次,胡宗南是怀着重打锣鼓另开张的心情,来和彭德怀决一死战。整整一个9月他都没有休息好,一边夸下海口,“要痛痛快快打它个好一点的仗,振奋人民和军队的士气”,一边调兵遣将,并顺着蒋介石竖起的竿子,把所有整编师的架子拉成“军”,撤换军师两级一批诸如何文鼎这样“不中用的东西”。与此同时,他还与绥署副参谋长沈策、第五兵团司令官裴昌会一同前往大荔县的义井镇,检阅“英雄的三十八军”。
经过几年来与共产党军队交手磨砺,胡宗南这帮难兄难弟也的确“收获很大”。这可以从裴昌会在三十八军营以上官长会的讲话中,看出一点门道。裴说:“……过去我们在战略方面,由于面摊得太宽,包袱背得很重,处处陷于被动,吃了不少的亏。现在我们改变了这种战略,把包袱让给共产党背上,我们则夺取机动控制,诱敌深入,集中绝对优势兵力,在渭北平原进行大规模的歼灭战。今后只要你们三个军(指三十八军、十七军、九十军)能拖住共产党军队的腿,后边集结的几个军就一起参加上来,与之决战……”
你有你的鬼把戏,我有我的老主意。彭德怀对敌斗争一贯原则是针锋相对!他决定在胡宗南这个呕心沥血的荔北防御带撕开一道口子,以实现他坚定不移的战略进军计划。赫赫有名的荔北战役由此拉开序幕。
这是一次全新的角逐,既不是攻城,又不是占山,而是面对一片以平川之间村庄、土塬为支撑点的、有准备的防御体系。闭着眼睛念过去游击战传下来的那套真经,恐怕是不行了。可是,正经八百地打阵地战,谁也不是行家里手。好在彭德怀早把问题放下去了,一个夏天,部队都在“广开言路”,眼下又有歼敌三十六师的引子,锦囊妙计肯定会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