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太原,胜利告别
西柏坡恭候米高扬,彭德怀预约太原城
嘹亮的军号声迎来西柏坡又一个黎明。太阳静悄悄地刚冒个尖,门前柿树上那几片尚未落尽的红叶便湿透了。顽强的叶子们化去一夜薄霜,在晨风中顽强地挥洒着,不知不觉引来几只美丽的小鸟。鸟儿与叶子在阳光下纵情唱和,一股含蓄的生机徐徐勃发。
这是1949年1月的最后一天。平津战役与傅作义的谈判大功告成,北平和平解放,一周以前傅部20多万人马陆续开出北平,接受改编,今天,人民解放军将正式进驻北平城内。这不能不给此时此刻的西柏坡烙下一点历史性的印记。
毛泽东和周恩来、朱德、刘少奇等人站在柿树下,有的叉腰,有的背手,有的夹根香烟,口中哈着气说话。刚忙完一个通宵,经毛泽东提议,他们出来吸点新鲜空气,放松放松,然后小憩,然后还要恭候斯大林派来的特别代表米高扬同志……不承想跨出门槛便撞上一轮旭日。新鲜的空气、新鲜的阳光,一个新得有些耀眼的日子扑面而来,谁还会有睡意!大家不约而同地遥望着北平方向,谈兴顿时刹不住车。自然,话题重又回到刚刚过去的战事。
“……傅作义最终同意和平解决问题,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刘少奇笑盈盈地对朱老总说,“这样,双方都好,保住了北平这座文化古都,对子孙后代也有个交代,不留什么遗憾。”
朱德频频点头,脸上洋溢着深情与喜悦。说:“要不是刘亚楼把天津啃下来,我军兵临北平城下,恐怕问题的解决要难得多。就算傅本人深明大义,他手下的人能否就范,很难讲啊。”
大家颔首。谁都知道,傅部虽非蒋介石的嫡系,并与蒋有着很深的矛盾,但在反共这一点上也从不含糊。傅作义在华北控制的兵力号称六十万,在有力可恃、有路可走的情况下,要他率部接受和平改编,当然不是件容易的事。周恩来感慨地说:“关键时刻,主席的决策非常英明。三面出击,断其退路,彻底粉碎了傅作义集团南逃和西窜的企图,为和平解决北平守敌创造了极为有利的形势!”
毛泽东笑道:“打了新保安,吃了他一个三十五军;又打了张家口,断绝了他的西退之路,然后,东北野战军再给天津来这一家伙,傅作义没法动摇了。他是山穷水尽啊……”
说着话,旭日冉冉升起,山坡上轻烟缭绕。早操的马队在远处的大路上喊着整齐的队列呼号,耳边是无线电滴滴答答的报键声。大家突然沉静下来,谁也不再说什么,默默体味着一种从未有过的巨大欣悦。
全国解放战争的形势发展之快,的确超出中共中央决策层的预料。尤其是以辽沈、淮海、平津三大战役为主的大规模决战决胜,别说在中国战争史上是空前的,在世界战争史上也非常罕见。从1948年9月到1949年1月,不过才一百多天时间,东北大定,中原粗平,北平和平解放,战争的脚步快马加鞭!这不能不让毛泽东、周恩来、朱德及所有中央军委的领导同志,重新理清思路,对既定的计划有个再认识。
米高扬的光临,恰好将为这项“清理”工作提供契机。米氏的姿态做得很足,行前的联络电报上就郑重声明,他这次到中共来是“只听不说”,后来一见面又再三表示:“我们是受斯大林同志的委托,来听取毛泽东同志意见的……只是带着两个耳朵来听的,不参加讨论决定性的意见……”
这正合毛泽东的意。他很精细地作了准备,对将来新政权的建立、胜利之后恢复生产和经济建设、外交政策的制定以及国内民族问题等,一一提出具体意见。当然,最重要的还是目前战局发展。毛泽东希望通过米高扬,把自己的声音和信心一并带给斯大林。这是他期待苏联客人的真实动机。
“米高扬何时可到?”毛泽东打破寂静。
周恩来回答,午后就到。
“他们以前对我们的估计有误,”毛泽东说,“这次我要告诉他们,我们全国解放的时间,还可大大缩短!”
朱德说:“现在,国民党军队的主力已被消灭,剩下个百八十万,今后的重点是华东、华南和西北、西南,情况比较复杂一些。”
周恩来接上话茬:“斯大林同志会不会有什么指示啊?”
“这个不管他,”毛泽东挥挥手:“我们的事情还得靠我们自己双手去办!华东、华南情况不复杂,复杂的是西部。西北这边最急,还有两个包袱没有甩掉,一个绥远,一个太原,背不下去了。”
周恩来说:“有个傅作义,绥远的5万人放一放倒没什么,太原不能放,后顾之忧太大。”
这的确是个迫在眉睫的问题。本来,整体战略格局上备受重视的太原城,早该在图表上插小红旗了,谁知进入攻城最后阶段,负责指挥的徐向前突然病倒。眼见着胜利在望,数十万攻城部队群龙无首,中央军委怎能不着急呢!
当务之急,要有人接替徐向前把大梁挑一下,趁势发展战果。否则,攻城半途而废也未可知。这个人是谁呢?大家都想到了彭德怀。
荔北战役之后,彭德怀就深切感到兵员的压力。西北野战军改编为第一野战军,中央已明确了解放祖国大西北的重任。大西北之“大”,地跨黄土高原、内蒙古高原和青藏高原,平均海拔在2000米以上,五省(区)之间,除了峰峦叠嶂就是无垠的沙漠和平川。山峰终年积雪,平川雪水积聚,又有数不清的盐湖和沼泽,至于人迹罕至的戈壁荒漠,更是险恶不堪。所以,自古以来这片土地上就人气不旺。地域占全国版图三分之一,纵横320万平方公里,人口却只有2000余万,不足当时全国总人口的二十分之一。
可是,西北地区的国民党军力仍有约40万啊!一野现有实力充其量只有15.5万人。这两个数字的巨大悬殊及大西北这片望不到边的不毛之地,促使彭德怀考虑再三,还是向党中央提出了兵力补充的报告。
毛泽东说:“刚好,老彭3月初要来西柏坡开七届二中全会,既可面商华北部队参加西北作战问题,亦可跟他谈谈太原攻城事宜。”
实际上,兵力补充问题在文电交驰中已经大体商定。彭于2月8日致电中央军委,报告西北敌军动态和刚改编完毕的一野部队概况,提出1949年春、夏两季具体作战方案。在这里面特别强调说,如三四月间留在山西的老西野部队能够归建,徐向前、周士第部能进入陕西夺取潼关和渭南,并进逼西安,则第一野战军四五月间即可把西府和宝鸡打下来。这样的话,胡宗南必定弃西安,退汉中,我军可乘敌撤离之际,在追击截击中歼灭其主力。
四天后,毛泽东的复电简明扼要:拿下太原再说。太原一解放,华北三个兵团中,至少有两个兵团17万兵力可用于西北。
这个承诺出乎彭德怀所料。两个兵团17万人马,对彭来说简直是个奢望。他一接到电报就把中央急于要甩掉太原这个“包袱”的意图看明白了。去往西柏坡开会的路上,彭德怀便对同行的王震说:“开完会,我可能要到太原耽搁几天。”所以,当毛泽东提出让彭去太原前线协助徐向前实施后期作战指挥时,彭德怀显得胸有成竹,一点儿也不感到意外。他实打实地说:“不过,我得提个条件。”
毛泽东知道彭德怀心口如一,接受任务时从来不讲条件。他先是一愣,随即笑了笑:“哦?老彭也提条件了,说说看,是个什么条件?”
“向前同志前段打得很苦。他虽病了,仍是战役总指挥。我去,只是协助他。”
毛泽东会意地点点头:“好!我看这个条件可以答应。不过,特殊情况还是由你当机立断。”
“放心好啦,主席,太原这个包袱一定尽快甩掉,让中央轻装上阵!”彭德怀的笑容很珍贵,是那么自信而充满力量。周恩来说:“没问题了,彭老总打包票了……”
毛泽东掐灭烟头,原地踱个圈,手臂凌空一劈,说:“定下来,太原战役结束,周士第的十八兵团、杨得志的十九兵团就跟你过黄河,充实一野部队,投入西北作战!”
“另外,傅作义的队伍还可以拨给你一点嘛。”周恩来补充道。
革命进城耳目一新,总裁下野手足无措
中共七届二中全会从3月5日开到13日。这是一次定夺全国胜利后各项方针政策的重要会议,到会的34位中央委员、19位候补委员和重要工作人员每分钟都在谈论着撑破天的头等大事。毛泽东的讲话中,几乎一句一个新观点,像人民解放军不仅永远是一个战斗队,而且又是一个工作队,必须准备把210万野战军全部化为工作队,开展新解放区的工作;像从1927年起就每天挂在嘴边的“农村包围城市”这一战略方针“现在已经完结”,“从现在起,开始了由城市到乡村并由城市领导乡村的时期”等提法,让人听来觉得耳目一新。
最鼓舞人心的,当然是有关政权建设的那些细节。毛泽东响亮地宣告:“召集政治协商会议和成立民主联合政府的一切条件,均已成熟。”“我们希望四月或五月占领南京,然后在北平召集政治协商会议,成立联合政府,并定都北平。”建立一个“无产阶级领导的以工农联盟为基础的人民民主专政”的国家。
伴随着这一巨大预期而来的,便是有关经济政策、外交政策等一系列新精神。毛泽东热情洋溢地指出中国革命胜利的伟大意义后,郑重提醒全党不要被胜利冲昏头脑,防止居功自傲、停步不前、贪图享乐乃至不愿意再过艰苦生活等情绪的滋长,特别是要警惕“糖衣炮弹”。为了使大家增强免疫力,他搬出了马克思主义,用新编的12本“干部必读”来解决“全党理论水平低”的问题,说:“马克思、恩格斯是先生,我们是学生……如果在三年之内,有三万人读完这十二本书,有三千人读通这十二本书,那就很好。”
这是个基调,也可以说是个警钟。毛泽东试图表达出目标的远大及持之以恒的耐力,还锤炼出一句在新中国流行了几十年的名言:“夺取全国胜利,这只是万里长征走完了第一步。”
彭德怀十分用心地记住了这句话。对于他来说,或许长征的第一步还没有迈出呢。这八天的会议期间,他差不多没有睡过一个囫囵觉。3月13日宣布散会,14日天不亮就和王震打点上路。他们带着一班警卫人员分乘两辆美式吉普车,悄悄告别滹沱河畔的西柏坡,直奔山西方向。
王震在彭德怀身边一坐,颠颠簸簸没走多远,就打起盹来。而彭德怀手中捏着份太原的图幅,没完没了地琢磨。太阳丈把高时,车过娘子关,彭德怀用胳膊肘捣醒王震:“喂,该分手了!”
王震使劲搓搓脸,嘻嘻笑着说:“不知为什么,往老总身边一坐,瞌睡虫就来了。”
“你是说,我这个人没么子朝气,你们年轻人不感兴趣?”彭德怀故意把脸拉着。
“不不不,老总一贯生龙活虎的……”王震扮个鬼脸:“再说,我也不年轻了!”他朝车窗外瞄了一眼:“不急嘛,老总,还可以同一程哩。”
彭德怀说:“分吧,我要抄小路。”他果断地吩咐停车,“主席牵挂太原前线,我得赶急点。你也快些赶,贺老总和王政委他们连夜动的身,这个时候恐怕快过黄河了!”
王震严肃起来。车刚停稳便跳下地抻抻军衣、扶扶军帽,隔着车窗向彭总打个敬礼,说:“老总你放心,我一回去就召开野战军前委扩大会,把七届二中全会精神贯彻下去,保证用新的面貌迎接十八、十九兵团!”
几个跟王震走的警卫员也从敞篷车上下来跟彭老总告别。有个小鬼嘟着嘴跟彭总的警卫员小声嘀咕:“不是讲好的一块吃过中午饭才分手吗?老总咋就这么急呀?”
这话被彭德怀听到了,在车里说:“小鬼,不是我急,是敌人着急……”话没完,吉普车已经冲上旁边的一条乡村土路,卷起一团尘土。
这句半拉子话被王震带到第一野战军前委会上,当作经典一再引用。所谓“敌人着急”,在1949年第一季度可供论证的材料数不胜数,最有说服力的当然是蒋介石“引退”。这是1月21日的事。老蒋在人民解放军兵临长江、南京城头已经隐约可以听到隆隆炮声的情势下,迫于众叛亲离,又一次玩起了老把戏。结果,蒋介石离开南京的第二天,北平的傅作义宣布驻城部队撤出城外接受改编,南京的代总统李宗仁发表声明,表示“中共方面所提八项条件,政府即愿开始商谈。”
李宗仁提出“商谈”的实质,是想退而求其次,与中共实行“划疆而治”,以保住国民党的“半壁江山”。这服汤药在一蹶不振的国民党阵营里已经见不着一丝波澜。产生刺激的只有一人,那就是仍在苦苦撑持着西北战场的胡宗南。
对于蒋介石的第三次下野,胡宗南是以一种欢欣鼓舞的心情来看待的。在得到消息的刹那间,他便蹦出一个期待。历次的经验告诉他,天大的危机总是随着蒋的精彩表演而获得柳暗花明的结局,难道这一次“下野”就仅仅是“下野”了吗?
胡宗南很快从两方面证实了自己的判断。一方面,蒋介石回到溪口屁股还没坐热,就接二连三给他这位小老弟发电、致函,中心意思只有一个,要胡宗南保持高度清醒,“作死中求生之奋斗”;另一方面就是,军统重要人物沈醉神不知鬼不觉地来到了西安。胡宗南深知沈的秘密使命一直是在南京准备对李宗仁下手,如今突然“脱岗”外流,起码可以说明蒋对李宗仁的态度有了微妙的变化。究竟是暂时中止行动还是彻底放弃?这一点,胡宗南还吃不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