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醉当然不是为了给胡宗南“揭秘”才赶到西安来的。这位号称有一万只眼睛、一万个耳朵的双枪魔王,昨天还在妙高台上帮助“山人”蒋介石拿着拐杖,今天,便又和挽狂澜于既倒的“大英雄”胡宗南在西安东仓门小客厅共进晚餐了。他一口一个“胡先生”,把蒋介石的处境、用心以及对胡的期望惟妙惟肖地传达出来,这给胡宗南的亲切感及由此而产生的抚慰效果,是难以估量的。刚好,胡又破天荒地吃了一杯绍兴老酒,满腹的心事便一发而不可收拾。
“叔逸老弟,不瞒你说,这几个月我是寝食难安啊!”胡比沈大十八岁,称一声“老弟”还有点抬举对方的味道。他有着情绪化的一面,但说话却总受角色的约束,一向不能不谨慎,只有少数几个“声气相求”的人才领略到这片风景。过去熊向晖算一个,后来出了纰漏,他的门就关得更紧了。不过再紧,军统局的人总得例外,这是从戴笠时代就确立的理念。
沈醉说:“我生来是个小鬼,就会抓人捕人,当当杂差,不晓得什么叫战术。若论两军对垒,在先生面前我甘当一个小学生。可兄弟就是不明白,以国军八百万之勇,枪炮精良,战将如云,怎么就打不过共产党的几个蟊贼呢?!”
“老弟,”胡宗南冷笑着拖着长腔,“此一时彼一时,而今的共产党,已经不是什么‘几个蟊贼’了,兵多将广是一说,单就战法方面,共产党军队那里就有好多东西大有揣摩之必要啊!”
这番话让沈醉暗吃一惊。面前这位可是胡宗南啊!此公刚愎自用在国民党上下是出了名的。毕竟天地轮回,日子真的能打磨人。他决定往胡宗南痒处挠一把,顺手捞点意外之财。于是,沈醉故作一脸景仰地追问:“胡先生久在前线与共产党军队浴血奋战,对当前时局中的成败得失必有高见!可否让小弟开开眼界?”
胡宗南叹了口气说:“高见谈不上,心得倒是有一点。”他想了想,沉痛地眯起双眼,一横心地说:“东北、华北一失再失,这到底是为什么?不能说党国没有栋梁之才,也不能怪全军将士不肯前驱流血,实在是因为高级将领之间不能精诚合作,致遭共产党军队各个击破……徐州一役最能说明情况,最有检讨之必要!”
沈醉将头点得如同小鸡啄米。
胡宗南吹得愈发起劲:“不是我胡某夸口,别的不敢说,要是谈对付共产党,还有哪一位有这个资格来跟我比?我研究过他们的军事,研究过他们的政治,他们的革命思想。共产党军队的攻防进退、官兵操练、政治讲话以及调遣民众与粮秣供给,有哪一位比我更了解?十年啊老弟,与共产党刀兵相接,马不停蹄,宗南我是两脚黄土、一身血迹,征衣都磨破好几套哪!”
“胡先生剿共的盖世功勋,国人有目共睹,在下也是耳熟能详,国军之中无人可比!”沈醉得寸进尺,往死里灌迷魂汤,“唉,兄长啊,国军兵败至此,我做梦都没有想到哩!如今,国人丧气,友邦耻笑,全世界的观察家们都跌坏眼镜……不知胡先生对下步战事有无良策?”
“良策?哼!”胡宗南冷笑道,“总裁给了我四个字‘死中求生’,怎么‘求生’法?不在‘求生中死’,就在‘求死中生’。我想过了,三十年河东转河西,国军已不是过去的国军了,必须反省,开始施行新的战略。我们为什么不学一学共产党,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呢!”
“先生请说得明白点。”沈醉兴趣大增,急忙探过身子,凑近胡宗南。
胡宗南摆出长者的架势:“共产党十余年来最拿手的办法,就是放得开收得拢,不计较一城一池的得失,相机出击。这样,其有限的兵力才始终得以保存,而吃亏的总是国军。如今,国军当以保存实力为要,既如此,何不也像共产党军队那样大踏步后退、大踏步前进,在机动之中寻求战机,以达成歼灭共产党军队主力之目的呢?”
沈醉作顿悟状,大呼“妙、太妙了!”他轻轻弹着响指,激动地在原地兜圈圈。
胡宗南颇得意地说:“当然,把一些大城市、一些重要据点,把大片大片的地盘拱手让给共产党,心里肯定不那么好受。可这有什么办法呢?舍此便不能保存国军实力,便不能达成兵力优势,没有这一点,怎么跟共产党军队长期较量?以往的教训就在于轻敌,力量分散各自为政,处处皆防,则处处不防,给共产党军队以可乘之机。你看时下的太原,不就是如此吗?唉,阎老西,老毛病啊!”
金蝉脱壳阎锡山走人,赏罚严明彭德怀论兵
这夜无话,太原城外的枪炮声也似乎平息了一点。但阎锡山还是彻夜未眠。自从运城丢失以来,整夜合不上眼的情况时有发生。闭上眼是徐向前,睁开眼还是徐向前,他知道共产党不把太原搞到手是决不会善罢甘休的。夜深人静,长吁短叹,想不到自己一生的业绩,竟要丢在这个五台乡亲手上!阎锡山心中涌出一股不是滋味的东西。
只待天亮,阎锡山就将召集绥署的军事、行政、经济和组织等方面的高级人士开会。他要宣读代总统李宗仁给他发来的一份邀请电——那是他通过在南京政府中做事的亲信贾景德从李代总统手上求来的,目的是想用这个小小花招金蝉脱壳。那么,今夜就是自己枕着故土睡觉的最后一夜了。谁知这一去还能不能……阎锡山深感命运多舛、前程渺茫。
不知什么时候,窗外淅淅沥沥地下起雨。阎锡山披衣坐起。山西的雨也下得那么亲切,不带一丝风,就是下,屋檐下、树叶上,滴滴答答,听得人心里酸溜溜的。人生自古,上船不容易,下船也不容易。记得徐向前打运城时,阎锡山正过64岁生日,把热热闹闹的祝寿会给搅黄了。那时候,阎还满不在乎,以为“一个洋灰碉、一个集团工事能抵挡共产党军队一个连、一个营的兵力”,于是,把修筑的碉堡、防线数量,一个劲地向蒋介石报,并且十拿九稳地断言:“运城守半年没问题。”因为有这点气魄,他还敢跟胡宗南打打嘴巴仗,推诿推诿责任。运城一丢,蒋介石脸色不好看,阎锡山心里也咯噔一下,但是,他还有个临汾!临汾那30米厚的卧牛式城墙加上徐其昌“特别能守城”的六十六师驻防,足以让阎吃得香、睡得着。他亲临坐镇,抖尽了风光。可没想到,徐向前竟把打临汾当作“战场练兵”,发誓“胡子白了,也要把临汾拿下来”,硬是攻了72天,终于打下来了。这一棒打痛了阎锡山,头也蒙了、眼也花了,双手不听使唤。好在还有日本顾问团当参谋,又拉起十几万部队,要在晋中跟徐向前大决战。此次他学乖了,要打运动战,能打则打,不能打则跑,叫作“一跑万有,一跑万胜”。结果,还是损兵折将。这次输的不是个小数目,而是1个集团军总部、5个军部、9个整师、2个总队,加起来十几万人!更重要的是,徐向前还顺手占领了14座县城,把战线推进到太原城下。
困在太原城里的阎锡山傻眼了,孤帆一片,是应东风还是应西风?
这也是蒋介石考虑的问题。山西人的脑瓜子转得快,却没有蒋介石的出手快。早在晋中会战之初,国防部长白崇禧就飞到了太原。白刚回南京,蒋介石又亲自来“督阵。”他带着陆军学校校长徐永昌和国民政府铨叙部部长贾景德这两个阎的亲信,冒着小雨走到阎锡山跟前,一声“百川,我来了!”差点让阎老西落下泪来。
从此,阎锡山“王八吃秤砣”铁了心。
但是,徐向前没有放弃他该做的一切。太原战役尚未打响,他便亲笔给阎锡山写了封信,希望阎念及数十万父老,大家坐下来谈判,和平解决,不用动武。谁知阎锡山非但不从,还把送信的那个80岁老汉给杀了,信也原原本本转送到蒋介石面前。
那就打。徐向前指挥部队一鼓作气攻占了太原东山,继而一番苦战,又占领了牛驼寨、小窑头、淖马和山头“四大要塞”一线阵地。这时,驻守在这里的西北军旧部、三十军军长黄樵松,派人出城来接洽起义,不料被其所属的一个师长出卖了。阎锡山毫不客气地把黄樵松押到南京,交由蒋介石处决。
这两件事让蒋介石看清了阎的真心。他想,阎锡山不会变成傅作义了。于是,运送物资、弹药和粮食的飞机,就一批一批降落到孤城太原。
然而,毕竟国民党江河日下,老蒋把烂摊子一交出去,自己溜之乎也,经营他的那个小岛子去了。北平一和平解放,留在那里的阎氏同僚如赵丞廉、温寿泉、郭宗汾等人,纷纷来函劝和。阎锡山嘴上大骂傅作义,心里早软了半截。
恰在此时,有人传过话来:中共已派彭德怀来参与太原攻城指挥。
其实,那时彭德怀在西柏坡还没动身。到太原前线阵地的那天下午,彭德怀先去看了看病中的徐向前,之后马上就要就要往阵地上去,谁也不敢拦。正赶上战斗间隙,指战员们都在修补工事,彭总听到大家议论,说阎锡山是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就插嘴说:“‘臭’是真的,‘硬’嘛,我看未必。蒋介石泥菩萨过河,救不到他啰!”说着,拉起罗瑞卿、周士第、杨得志、陈漫远、李志民和杨成武、李天焕、文年生等人钻到一线看地形。
杨得志说:“老总,前面乱得很,敌人打得很凶。我们几个在地图上汇报一下吧!”
“不行,”彭德怀态度坚决,“不到前面去,光靠电话和地图,神仙也打不了胜仗,我没那个本事,还是笨办法好,到实地摸它几遍!”
彭德怀在几位兵团领导同志陪同下,把太原城外的地形反反复复琢磨透了,选定三个敌占高地,说:“一旦和平解决无效,我们就动手干。你们三个兵团,一家一个制高点,要不惜任何代价把它拿下来,太原城不攻自破。”
不出两天,三个高地全部得手。彭德怀当晚趴在那张铺满作战地图的小方桌上,借着马灯红红的光亮,亲笔给毛泽东起草了一份电文:“太原战斗发展甚速。24日拂晓攻城,当日可能攻下。拟于5月初回陕。”
1949年4月24日这个日子定得真准。4月21日,毛泽东和朱德将发布中国人民解放军向全国进军的命令,对全军将士提出“奋勇前进,坚决、彻底、干净、全部歼灭一切敢于抵抗的国民党反动派,解放全中国”的口号;4月22日,人民解放军百万雄师将横渡长江。如果一切顺利,4月23日,南京国民党总统府的青天白日旗便随风落地。那么,24日的太原城,就算彭德怀一枪不发,也震塌掉一半!
就在毛泽东和周恩来、朱德兴致勃勃传看彭德怀这份电报的那天清早,太原城里的阎锡山把绥署副主任梁化之、孙楚,建军会总负责人、太原守备总司令王靖国,绥署参谋长赵世铃,秘书长吴绍之等五人外加阎的堂五妹阎慧卿召集起来,宣读了李宗仁代总统给他的邀请电:“张治中、邵力子等组成的和平代表团日内将赴北平,进行和平谈判,请速来南京详谈一切。”
谁也不是傻子。大家面面相觑,一眼便看穿了太原城的命运。
果然,几天后的1949年4月24日,在上海公馆像热锅上蚂蚁似的阎锡山,接到奉侍他多年生活起居的堂五妹阎慧卿一份绝命电。电文中写道:“……连日炮声如雷,震耳欲聋,弹飞似雨,骇魂惊心,屋外烟焰弥漫,一片火海,室内昏黑死寂,万念俱灰,大势已去,巷战不支……今生已矣,一别永诀,来生再见,愿非虚幻,妹今发电之刻尚在人间,大哥至阅电之时,已成隔世。”
此时,彭德怀与周士第、罗瑞卿、杨得志、李志民、陈漫远、杨成武、李天焕等人已出现在太原大街上了。部队正在打扫战场,有的在楼道里扑灭余火,有的后送伤员或抬运双方战死者遗体,也有的押着长长短短的俘虏队伍往城外去。彭德怀边走边说:“太原打下了,阎锡山就要当他的行政院长去了,可我的任务还没完成哩!”
大家一惊:“彭总还有什么任务?”
“带兵!我是来带兵的。周士第和杨得志你们两个带上部队,跟我走!”
“你是说,十八兵团和十九兵团要西渡黄河?”杨成武急切地发问:“那我们二十兵团……”
彭德怀说:“这是中央的决定。你们留作总部直属兵团,任务也很繁重……”他嘱咐周士第和杨得志:“打扫战场行动要快,让部队抓紧休息一下,作好千里急行军的准备!”
一支后撤的队伍过来了,看上去有些凌乱,稀稀拉拉,不成队形。战士们个个浑身污迹,有的风纪扣不扣、帽檐朝天,倒背着枪,甚至还有人一边行军一边骂骂咧咧发牢骚。彭德怀一看很生气,急问:“这是哪个部队?把指挥员给我叫过来!”
不一会儿,一个头上和手臂都打着绷带的团长跑步来到彭总面前。立正,敬礼,报告部队番号和自己的姓名。
彭德怀满脸怒气地指着对方鼻子:“你是共产党还是国民党?你简直是土匪!”
团长被骂得莫名其妙,不知如何回答。
“你看你给我把队伍带成什么样子了!这也叫解放军?连俘虏队都比你们走得整齐!”彭总指着马路对面零零散散的队伍说:“太不像样子了!”
团长这下才明白过来,忙又敬个礼:“报告彭总,我马上整顿队伍。”
彭德怀的气这才消了些,走近团长,看了看他的伤口,又帮他把没有扣好的一粒纽扣扣好,把帽子在绷带上小心地扶端正,嘴上说:“同志,我们是人民的军队,人民群众千万双眼睛都在看着我们,大街上行军,这个样子影响多坏!再苦再累,牺牲再大,也要振作精神嘛,保持钢铁般的纪律,这是我们战胜敌人的法宝!”
团长面带愧色,一个劲地重复刚才的话:“我马上整顿队伍!”
彭德怀点点头,但口气坚决地说道:“你要作检讨!”又转对旁边的周士第:“要通报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