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话!我要谁的原谅?我马鸿逵扪心自问,对得起西北父老。”马鸿逵的话硬邦邦的,像丢石头一样,“我生为党国,死而无憾!”
傅作义问:“你说话这么噎人,蒋介石给了你什么好处?非得替他卖命,非得打下去不可?”
马鸿逵沉吟半晌,绕开答道:“军人守土有责。我只是尽我军人本分,非打不可,有一枪打一枪!有一弹打一弹!”
“要是打不了呢?”
“走呀!”
“走也走不脱呢?”
“那我就死呀!”
傅作义长叹:“没想到你糊涂到这个程度!我已无话可说。那么,你好自为之……”
“人各有志,你也好自为之……”马鸿逵率先撂下了电话。
这一天,解放军第二兵团许光达部和十九兵团杨得志部,已经顺利地进抵兰州城郊,从东、西、南三面包围了兰州。
摆在许光达和杨得志面前的,的确是个坚固的堡垒。作为甘肃、宁夏、青海、新疆四省的枢纽,兰州防御工事的根基由来已久,到抗日战争,国民党又大规模地兴修加固,主要阵地全部浇铸了钢筋水泥碉堡,形成环环相扣的碉堡群。阵地的外斜面上,均有一到二道环形的人工削壁,壁高六至十米。因为下面立足的地方狭窄,且有一两层三至六米深的外壕,壕与壕之间又有暗壕和野战工事,所以要想攀援削壁是极为困难的,更何况在削壁的半腰,还暗藏着侧射机枪火力点!此外,阵地前沿的地雷与铁丝网也敷设得相当密集,用青马士兵的话说,“蚊子都飞不进去”。马步芳敢于在短期内把部队撤到兰州设防,敢于吹大牛说兰州是座“铁城”,多半是倚仗着这些工事。
当然,也有地形条件。兰州南有皋兰山、北有白塔山,中间夹着一条黄河,能被古来兵家称之为“锁钥”的关口要塞,比比皆是。这使得兰州这座城市即便卧着酣睡,它也是一种防御的姿势。
最严重的还是马家军这支部队的本身。这是一支以家族世袭统治和宗教控制为特点的封建军事集团,士兵本来就是一些边地的游猎闲汉。僻野蛮荒,闲匪气狭,胸无点墨,斗杀成性。加上长期接受反共教育和所谓“汉人共产党军队打回民”的民族仇恨煽惑,以及“杀一个共产党军队死后就能升天”的宗教迷信影响,灌了一脑子糨糊,那种原初的野蛮与残暴就毫无节制了。其凶悍、其战斗力,邪邪乎乎难以想象。过去,红军西路军吃过他们的亏;西府战役中他们又得了点便宜,所以,嚣张气焰从马继援开始,一发不可收拾,不把共产党军队当回事。
兰州的剑拔弩张,紧连着广州的心。苟延残喘的国民党政府,怀着极大的兴奋注视这场厮杀。他们是多么担心第一野战军主力南越秦岭、巴山,向四川进军啊!现在,有个“二马”挺身而出,挑起决战的担子,把彭德怀的几十万大军拖在西北,简直是天赐神机!
首功当推刘任。刘任不择手段地促成了马步芳父子防守兰州之后,又把这条线牵到广州,忙着跑前跑后地张罗“二马”和胡宗南到广州的“中央政府国防部”召开“西北联防会议”,以进一步策划“兰州决战计划”。蒋介石要让青马死守兰州,以吸引和消耗彭德怀的第一野战军主力,然后让宁马和胡宗南残部,从旁边侧击,从而一举合歼第一野战军;而胡宗南和“二马”此时也拼命抱住老蒋的大腿,以不使西北这块立足之地沉入红色的海洋。
所有这一切,都寓示着兰州的对峙,绝非等闲。遗憾的是,处在1949年8月的人们,在拥抱新的曙光时,也拥抱了太多的情不自禁。这就是在所有回忆文章和档案记录中,都被同样的文字注作“一野部分官兵由于陇东追击发展顺利,产生了轻敌麻痹思想”和“他们认为敌有可能放弃兰州,担心失去歼灭马家军的有利战机”的两条原因之缘起。它的结果是:“一野部队抵达兰州外围的第二天,在准备不足的情况下,就向古城岭、营盘岭、狗娃山等几个兰州外围阵地发起试攻。敌军充分发挥了兵力火力,第一野战军攻城部队在外围攻击受挫,并有不小的伤亡。”
彭德怀从不贸然下达攻击命令,何况是面对兰州这样一座有准备的城市。在最后的攻击令下达之前,他照例亲自到兰州的外围阵地观察数次,并对突破口的选择很费了一番脑筋,既要减少部队伤亡,又能够突破敌人防线,难啊!
决心在总体上是两条:一要攻克皋兰山阵地,打开兰州城门上的这把大铁锁;二要占领黄河大铁桥,切断敌人唯一的退路。由二兵团首攻营盘岭、沈家岭和七里河诸要点,继而向西关和南关发展进攻,并一分为二,一部沿黄河南岸前进,夺取黄河大桥;一部从七里河区相机北渡黄河,歼灭北岸之敌。十九兵团沿西兰公路首先把路南的马架山、古城岭、豆家山及路北的十里山这些阵地拿下来,然后向兰州东关发展进攻。
这一部署得当吗?彭德怀心中没底。
战场延伸到了兰州,深入敌人腹地,和陕北及关中已大不相同。群众基础谈不上,地下内线也没有,少了这两条,单凭到前沿用望远镜看几眼,就定决心、部署兵力,彭德怀心中怎能踏实得了!
事实上,此时彭德怀对兰州守敌究竟有多少兵力,尚不敢精确肯定。部队逼近兰州近郊时,他曾收到两份情报,一份说敌人的九十一军、一二零军已从兰州北撤,准备随国民党甘肃省政府退到酒泉去,而且还有大批物资正在由兰州运往西宁,兰州的守敌准备炸毁工厂、拆除电线,破坏黄河铁桥,显然,随时都要夹着尾巴逃跑;另一份情报则恰恰相反,说蒋介石每天都派飞机往兰州运送粮弹,马家军也正在抢运粮食和大批的磨盘进城,马继援的八十二军在兰州南山一线加修工事,宁夏马鸿逵还准备了六个师随时出击,增援青马固守兰州。
哪种说法更接近真实?彭德怀宁可相信后者。但是,能不能确切否认敌人不会逃跑呢?不能。
兰州战役难道就这样开打?不能!以彭德怀用兵的一贯作风,是绝对不允许在部队“准备不足”的情况下,贸然出击的。
彭德怀还是一贯作风。在一种他认为非常没有把握的情况下,现实允许他的唯一途径,就只有付出血的代价了!
这是一个极为无奈(而且非常痛苦)的决定:先以九个团的兵力,对敌人进行一次试探性攻击!它是挑逗性的、完全不知深浅的投石问路,自然,它要以目的性的眼光,期待敌火的充分发挥,也就是说,期待着预料中的失败和牺牲。如果一举成功,仗就这么顺顺溜溜地打下去了;如果“首次失利”,这样的结论也的确可以给全军普遍存在的“轻敌思想”敲一记响亮的警钟。
或许,这是攻击时间安排得如此急迫的真解;或许,从中还可以看出彭德怀的另一面:敢于牺牲和善于牺牲。
一野边打边看火线观阵,马匪讨价还价冷面请赏
野司临时指挥所设在一个名叫乔家湾的小村上。彭德怀预计这地方能听得清前沿的枪炮声,这是他实施指挥的必备条件。
参加试攻的九个团由四军、六军、六十三军和六十五军派出。其时,四军军长张达志尚在赶赴兰州的路途之中,六十五军军长邱蔚也因病未能指挥作战。但是,彭德怀决定,攻击命令不能拖延,仍于8月21日准时下达。
这是彭德怀最紧张的一段时间。他必须张开浑身的毛孔,注视和感觉眼前这座城市的每一个呼吸。
彭德怀掏出怀表,盯着秒针轻快地走向某个既定的刻度。霎时,前沿大炮骤响,接着是密集的枪声。他不安地走出门外,天空还不甚明朗,繁星尚未退尽。他侧耳倾听片刻,仔细分辨着每一个阵地,哪儿是豆家山、古城岭和十里山方向,哪儿有六十三军和六十五军五个团的兵力;哪儿是皋兰山营盘岭、沈家岭方向,哪儿是四军和六军的四个团兵力。他可以根据枪炮声辨别出前沿部队的种种战术行动。
不知在门外站了多久,突然,彭德怀决定去前沿。参谋们一点也不感到奇怪,大家都知道“大炮一停,彭总出门”的惯例,像这样的突击行动,彭总光是待在指挥所里听声音,那才奇怪哩!
当然是去六军。六军突击方向是皋兰山正中央的营盘岭。它西接沈家岭,东连马架山,而且互为依托,是马继援“国防工事”体系中最高、最突出,也是最坚固的一处。六军的成败,关系着整个战役。彭德怀放心不下。
电话立刻通知到六军司令部,把罗元发军长吓了一跳。都知道彭老总到前沿阵地不大听招呼,也不管危险不危险,越是靠前越是要去,让下面觉得担不起责任。罗元发立即招呼张贤约政委、饶正锡副政委和参谋长陈海涵:“喂,伙计们,我们到村口迎一下吧!”
六军军部所在的村子叫郜家泉,路到村口,不太难找。罗元发几人跑到村口蹲了好一会儿,不见彭总的影子,赶忙打电话四处查问,这才知道,彭德怀招呼也不打,直接爬到皋兰山南麓的阵地上去了。
罗元发拍着屁股吩咐:“快,叫司令部通知前面的部队,把警戒搞好点,绝对保证彭总的安全。”接着,又通知团以上主要领导干部,以最快速度赶到彭总爬上去的那个山头,听取彭总的指示。
“么子指示,我也是刚到,观察了十分钟就做么子指示嘛!”彭德怀心情不错,一边亲切地埋怨着,一边和大家握手。
六军担任试探性攻击的十六师四十六团打得相当顽强。虽然牺牲不小,寸功未进,但毕竟把敌人所有的明暗火力点都吸引出来了。彭德怀看得很过瘾,料定马继援是真格的守城,估计不到万不得已,他是不会逃跑的。这样,彭总的决心就不难下了。
罗元发报告,全军团以上干部都已到齐,他再次请求彭总,给大家指示两句。
彭德怀手一挥说:“先看,看明白了再讲。”
于是,大家认真地观察起来。
“同志们看啊,那是营盘岭,”彭总手指正前方一个高地,向干部介绍,“营盘岭连着三个山头,中间老大,最高,叫‘头营子’,往下是‘二营子’,最下层是‘三营子’。敌人给每个营子山崖都削成了峭壁,大家看,有三四丈高哩!主阵地东西两侧都是悬崖峭壁,上有双边堑壕,下有地雷铁丝网,看来只有从南侧正面突破。这是一块马骨头,硬得很,没有一副好牙齿就啃它不动啊!”
干部们都说,老总放心,战士们对马匪早就恨得咬牙切齿了,仇人相见,分外眼红,别说是马骨头,就是铁榔头也要啃。
说着话,彭德怀把大家领到山背后一块平地上,让大家坐下来,发扬军事民主,各抒己见,看眼前这一仗究竟如何打法为好。说:“在战略上藐视敌人,这对头。在战术上可要重视敌人。马步芳还有一股牛劲哩!所谓困兽犹斗,我们千万不可掉以轻心噢。”
这番话让那些原以为马家军已经兵败山倒、不堪一击的同志,受到震动,对下步战法的发言也就谨慎多了。但彭德怀决不让人在他面前拘束,尤其是基层干部,他总是能恰到好处地给人留下一个空间,将“自古骄兵必败”这样一些道理糅到具体的战术话题中去讲,使人觉得春风拂面,但却火辣辣的,开口言无不尽,有时还巴不得彭总批评自己几句。
越受批评越想说话。只有在彭德怀面前才会有这个感觉。许多真知灼见就是这样一点一点谈出来。
根据皋兰山的地形特点及敌人的火力配置情况,大家一致认为从营盘岭南边正面突击,比较理想。最下层的“三营子”以南不远处,有个“九条路口”,可以作为冲击出发阵地。在野司炮火支援下,部队由“九条路口”向“三营子”发起攻击,同时以少数兵力在东西两侧助攻,吸引敌人的火力。
彭德怀很满意,但他不写在脸上。那种潜在的担心,始终萦绕在他的心头。
“马步芳父子是你们六军的老对手了!”彭德怀说。
这句话虽不动声色,但分量很重。六军的干部谁也忘不了西府战役中被青马围困在屯子镇的情形。部队突围出来后,罗元发见到彭总忍不住泪流满面……彭德怀揭这个疮疤,意味深长。大家都心痛地低着头,说不出话。
彭德怀说:“马步芳这个老家伙,到了黄河心不死呀。他有他的如意算盘,认为我军长途跋涉,人困马乏,加上后方补给困难,没得战斗力;而他们则是坐镇兰州,以逸待劳,北有黄河天险,南有高山屏障,加上工事坚固,自以为固若金汤了。他要死守兰州,孤注一掷!我们呢,第一,是不怕;第二,要认真对待。同志们啊,古人说知己知彼,百战不殆,这个话要时刻铭记哟!”
罗元发和张贤约等几位军领导面面相觑。他们明白了彭总的担忧,立即决定在全军揭疮疤,用彭总的讲话对部队教育一遍,务必清除轻敌思想。
决定做出来了,罗元发征询地问彭德怀:“老总,你看这样行不行?”
彭德怀说:“不要搞花架子,要让干部战士真的面对现实,承认马家军的战斗力……”
这个意思在野司同日下发各兵团的作战指示中,作了特别强调。写道:“青马匪军为今日敌军中最有战斗力的部队,在全国也是有数的顽敌。我们对他须有足够的估计,并作充分的精神准备,力戒轻敌、骄傲急进。进攻时,须仔细侦察,精密计划,充分准备。作正规的进攻,任何疏忽大意与侥幸心理都是错误的。”
彭德怀的苦心可见一斑。他的一系列“刹车”措施,最终因为“首攻失利”而立见成效。这一份血淋淋的代价,让许光达与杨得志两兵团从上到下受到警策。然而,另有一人却因此飘上了云端。这就是正在兰州三爱堂大耍威风的马继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