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任副长官将首战告捷的战报当天就传到了西宁。马步芳躺在太师椅上,一面给广州方面口述电报,一面勾画横陈几案的军用地图。说完捷报,他理直气壮地向中央政府提出,第一要给马继援及所有作战有功人员记功、发放赏金;第二要求按照他亲手所列的一个长长的清单,补充给养、军需和武器装备。他说:“飞机每天起码要有10个架次,否则……”马步芳眯着眼睛,考虑用什么措辞比较恰当。
此时,马步芳与“中央政府”的关系微妙之极。西南危在旦夕,国民党高级将领频繁倒戈,连程潜、陈明仁这样一些人也都响应了共产党的“和平建议”,今天3万人、明天5万人,把部队往共产党方面带。白崇禧空有一腔热血,那个雄心勃勃的长江防御计划早已成了泡影,他甚至于8月4日将长沙也放弃了!
时局至此,广州内部还在大吵大闹。蒋介石对林彪二十九军在湖南与白崇禧一仗仅仅说了一声“声东击西”,广东省主席余汉谋就敢对老蒋大拍桌子。他小小一个余汉谋凭什么胆大包天?还不就是手里有5万正规军!5万人的队伍在马步芳眼中不过小菜一碟,但人家余汉谋就靠这碟小菜,把显赫一时的白崇禧挡在广东省外,而让陈诚从台湾把部队带到厦门,又从厦门大陆撤回到海上,没根没绊地四处漂流!
天下大势,不过如此。马步芳越想越感到情况不错,心里乐滋滋的。
马步芳的兴奋反馈到兰州,经刘任蓄意地一放大,就成了满世界的春风,连最普通的市民都受到影响。前些日子听说共产党要攻城,许多大户人家忙着往外转运财宝细软,弄得黄河铁桥不堪重负,阻塞了军运。马继援不得不下令卡死这条唯一的通道。结果,堵得住道堵不住心,有钱人家就到处雇船摆渡,有的人干脆暗暗地挖地窖,闹得全城军民奔跑,一片恐慌。现在好了,刘任的话像一帖药那么见效,他说:“共产党军队在城外被国军打得尸积如山,早吓坏了,过不了几天就要开走,马长官也要回来主政,一切如常,买卖照做……”
街面上略显平静。整个三爱堂也像是被自己吹出去的仙气迷住魂灵似的,人人脸上出现少有的喜悦。唯有彭铭鼎例外。他对一切冷眼旁观,心中另有主意。
“中央派”刘任“使绊子”,“铁将军”王震“扎猛子”
“中央派”派内有派,刘任和彭铭鼎各怀春秋。
刘任位居长官公署副长官,是西北局面情境中人,当然面子大、口气大,在派内说话有点儿“我就是党国、党国就是我”的味道。他脑后的那根线是由广州方面牵着的。因发迹于广西,属于桂系,不能不做李代总统得天下的梦,一心要让马步芳跟共产党在西北搞龙虎斗,以减轻西南的压力。
彭铭鼎不同,他当了参谋长还是“副”的,依这样一个位置说话,即便是金嗓子也得低八度。在彭德怀大军西进这段时间里,他除了服从刘任的统一指挥、完成“分内之事”,似乎没有大的作为。但是,他在骨子里就不是一个“主战派”,一直希望能借鉴傅作义和邓宝珊的做法,偃旗息鼓,与共产党坐下来“商量着办”,以解决西北问题。
彭铭鼎这根线也有人牵着。这人就是曾任西北军政长官公署副长官的陶峙岳。陶现在已经是新疆警备总司令了,西北长官公署这边的事,他不好多问,只有靠彭铭鼎这样一批比较投缘的旧部(或者说亲信)来间接办理。
陶峙岳身为新疆警备司令并兼河西警备司令,驻地偏远,似乎心地也宁静得多。时局变化,物是人非,反省一生戎马生涯,颇多感伤,早有脱离蒋介石集团重敲锣鼓另开张的打算。
这想法通过新疆警备司令部参谋长陶晋初传达给彭铭鼎。以彭铭鼎的聪明,他自然而然要考虑得更多。陶峙岳手下多少有三个整编师加两个骑兵旅的队伍,而他彭铭鼎有什么?这是最切实的一个问题。他得向共产党证明自己的功绩与地位,尽可能为以后的道路做点铺垫。
皋兰山的炮声一响,彭铭鼎寝食难安。
这一天,彭铭鼎碰到相处不错的骆驼团团长贺新民。两人找个小间,温一壶酒,炒几碟菜,交谈起来。贺叹道:“这仗一打,几时是个头,兰州这么大的地方,共产党军队几十万大军,恐怕……”
彭铭鼎忙将话头掐住,压低声喊一声老弟,说:“这种话,当讲处讲,不当讲处可不敢胡言乱语啊!”
贺新民哈哈一笑:“这真是官小胆大,官大胆小,咱小鬼都不怕,你当阎王的怕什么!”
“当真不怕?”彭铭鼎正色发问。
“怕什么呀!大不了回家拉骆驼去,谁稀罕这个芝麻团长,整天提心吊胆,给人倒尿壶当奴才!”
彭铭鼎叹口气,压低声:“是啊,自古英豪,识时务者为俊杰。明摆着的,国民党气数已尽,大势已去,共产党得天下是迟早的事。”
这话正对贺新民的心坎子,忙凑过来:“我看兰州守不住,你没瞧见,马继援那小子狂得什么似的,指望不了他……唉,我们还得早作打算啊!”
“可不是说么,”彭铭鼎沉吟半晌,“对我们来说,无论如何得攒足资本,将来也好跟共产党讨价还价……”
“老哥,咱信得过你,这节骨眼上的,你若有什么吩咐,就只对我说,曾司令给丢过话!”
“曾司令”便是国民党设在兰州的第八补给区司令曾震五,是贺新民的顶头上司,与陶峙岳旧谊很深,也可以说是彭铭鼎一条线上的人。
“好,你听我的,不要慌,稳住队伍,还得多联络一些弟兄,队伍拉得越多越好!”
彭铭鼎拉队伍,刘任也在拉队伍,两人的目的不同,但焦点都放在陇南兵团。
陇南兵团总共三个军,一一九军军长王治岐借配属第五兵团,缩到武都,坐观成败,再也不打照面;一二零军军长周嘉彬是张治中的女婿,早不想在兰州待了,要去汉中投奔胡宗南。幸亏刘任手上抓着他的夫人,硬逼着她给周嘉彬打电话,这才勉勉强强把周拉住了;剩下九十一军最令刘任头痛,军长黄祖埙是蒋介石的嫡系,一向腿粗腰壮,像块茅坑里的石头,别说对刘任,就是西北军政长官公署的命令,他也当作儿戏。于是,刘任决定拿这个丧门星开刀。
这正好暗合了彭铭鼎的意。他知道黄祖埙跟胡宗南一样,对蒋介石忠心不二,是不大可能引为同路人的。既然刘任打算开这个杀戒,为何不趁机除掉心患而抓住九十一军呢?
彭铭鼎决定推波助澜。
终于来了一个机会。刘任下令黄祖埙派部分兵力防守黄河铁路北岸,黄不理不睬,弄得刘下不来台,一筹莫展。恰在这时,彭铭鼎来见刘任。
刘任一肚子恼火,嗓门冲破天:“你看这个黄祖埙,居然抗令不遵!”
“不像话!”彭铭鼎附和着刘,表现出适度的义愤,“大敌当前,内部搞成这样,军人的起码常识都不懂嘛!如此欺人太甚,万万不可姑息,否则贻误战机,必然要坏大事!”
刘任深有同感:“不惩办不足以稳定军心。你说说看,有什么办法没有?”
“办法嘛……”彭铭鼎故作沉吟,“只怕……”
“怕什么?你是谁,我是谁?但说无妨!”
彭铭鼎没想到事情发展得这么快、这么顺利,抑制不住心花怒放。但他努力克制住自己,沉稳地说:“要想切实控制九十一军,最理想的办法,莫过于……”他将彼此面前的茶杯盖调换了一个位置。
刘任心有灵犀地“唔”一声,知道彭铭鼎和自己想在一个点上,是要撤换黄祖埙,颇觉慰藉。他把持心绪,不露心迹,问:“以你看来,由谁接替比较合适呢?”
彭铭鼎装模作样地“思索”了一会儿,才说:“最合适的人选,只能是曾震五。”
曾震五与彭铭鼎之间的交情,刘心中明镜似的。但他当时还没有想到彭的另一番心机。为了撤换不听话的黄祖埙,曾震五就曾震五吧!刘任痛快地点点头。
非常时期,想撤换一个军长可不是件轻而易举的事。丢开九十一军三个师长掣肘的因素不说,马家军这一关如何过得?弄不好,让老谋深算的马步芳插上一手,坐收渔人之利,换上一个姓马的,把九十一军揽进青马怀中也未可知。
好在彭铭鼎对马继援颇有影响。这件事,他不想给自己留退路,要一不做二不休壮着胆子干到底。
彭铭鼎顺着兰州防守一盘棋的思路,对用作预备队“掩护侧背”的陇南兵团,提出担忧,特别指出人事上的毛病:“比如黄祖埙,是胡宗南的嫡系,不能尽心尽职忠于马长官的事业,专横跋扈,不听指挥,若不及早处置,恐贻后患……”
这话正触在马继援的隐衷,当即拍板:“奶奶的,换!”
换谁呢?彭铭鼎自有主意。他说第八补给区的家当不小,建议马继援应派亲信执掌,同时把原司令官曾震五保举到九十一军补缺,这样,曾又会感恩图报,为马长官效忠尽力。
天底下哪有这么漂亮的万全之策!马继援连声“高见!高见!”立即把电话打到西宁。
此时,西宁依然静如处子。马步芳尽情享受着在大后方当太上皇的感觉。不管怎么说,撤换一个“中央派”的人,以进一步控制陇南兵团,同时掌握补给大权,培植亲信,这没有什么不好。他当即点头,并敦促儿子抓紧去办。顺便,马步芳又问起兰州的形势——这是父子俩每天在电话上必做的功课。
马继援说:“共产党军队遭到打击,两天都没动静,大概是不敢再攻了吧!”
“难说哩,”马步芳心里不踏实,“共产党眼下正在势头上,咋就这么认输了?”
“不认输又怎的?!”马继援神气十足。
马步芳在电话那头沉默片刻,说:“彭德怀的计谋……料不准的。”
这个“料不准”包含着很丰富的内容,其中有对西宁自身安全的担忧。一天前,西宁就有人风传马家军老窝临夏发现了共产党军队的消息虽说模糊不清,可马步芳很上心。万一是真的,彭德怀的矛头所指不是西宁又是哪里!马步芳话到嘴边,还是没把这个意思说出口。他是担心增加马继援的精神负担、动摇兰州防务。
无风不起浪,马步芳的嗅觉是灵敏的。在解放军二兵团和十九兵团强攻兰州的同时,王震所率一兵团附十八兵团第六十二军作为兰州战役的左路军,由秦安、武山经陇西、渭源、临洮、临夏,北渡黄河直取西宁,把兰州守敌的退路彻底掐断,给马步芳来个连锅端。
王震接受任务之后,就觉得这是一次潜水。他要一个猛子扎到西宁,中途憋足一口气,偌大的兵团必须保持“肃静”,不留痕迹,以免打草惊蛇。
8月21日,部队渡过了洮河。二军在前、一军在后,七军和六十二军陆续跟上来。王震刚爬上岸抹着大汗,准备给部队加大马力,吩咐作战参谋拟份电报,要求各军乘胜奔袭,一鼓作气进占临夏!
临夏可不是个简单的地方,它是马步芳和马鸿逵的出生地,也是他们拉队伍立山头起家“建业”的地方。当地有句老话,说:“早上学会河州话,晚上就把洋刀挎!”所谓“挎洋刀”,当然就是当官领兵、出人头地了。由此可见,临夏(古称河州)在青宁二马小朝廷里处于一个什么样的特殊地位。
王震和作战参谋正趴在弹药箱上拟写电报,通信参谋气喘吁吁地跑上来报告,说野司有电报指示,内容与兵团下一步行动有关,译电员预告,10分钟报文就出来了。
“有这么重要?”王震急性子起来了,拉着两个参谋就跑,“走,到电台那边去等!”
电报是彭德怀给王震的:
“青马匪军现决心固守兰州,工事又相当坚固,夹河而阵,地形亦有利于守,在左兵团进占临夏后,可能动摇其固守决心,但亦可能促进其不顾一切决心死守,甚至放弃西宁撤守大通河东岸及享堂新城湟水北岸保障凉、甘、肃州退路。在我攻兰州六七天不得手时,宁马主力可能车运增援兰州(青宁二马汽车据说两千辆以上),似此我将集中三个兵团于兰州会战。你们占领临夏、永靖两城后,须休息两天补充粮食,弄清情况,再定行动。”
血淋淋抠思想二兵团检讨,轰隆隆炸峭壁曹德荣舍身
彭德怀咬紧牙关给部队留了三天时间。
这是“首攻失利”之后的三天,比金子还要贵呢!全军上下展开总结,为什么会失利?许光达的结论还是那两个字:“轻敌!”
许光达把二兵团师以上干部组织在一起,硬是打着哈欠检讨了一整夜。
“不是轻敌是什么呢,”许光达向彭德怀汇报说:“头天看过地形回指挥部,大家的那个情绪就不大对劲,不知为什么,都把压包袱底的那套新军装换上了,又刮胡子又洗脸的,个个搞得像上海的小开一样,哪像开作战会议呀,分明是看戏看节目嘛!有人说,打到兰州,解放战争就打到头了,一仗定乾坤,以后想打仗也打不到;又有人说,北京的政协会议都开了,新中国就要成立,马家军还敢不知死活?这一仗不过摆摆姿势,打一打留下纪念;有的同志简直被胜利冲昏了头脑,了不得了,扶眉吃掉胡宗南四五万人,平凉又胜、固关又胜、三关口也胜,到处传捷报,他马步芳算老几……责任在我们兵团领导,下面轻敌是我们感染的,我们向野司老老实实做检讨!”
彭德怀说:“要谈责任,首先在我。部队上下能警觉起来,血就没有白流。我到你们六军十七师的五○团看了看,部队战斗热情还不错。检讨归检讨,还要树立必胜的信心。我就很有信心。这一仗志在必得,军委决心很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