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委的决心体现在8月23日给一野的一份电报上。这份电报明确提出要“集中三个兵团全力于攻兰战役”,指示渡河后的王震要“切断兰州通青海及新疆的道路并参加攻击”,特别是不让马步芳退至新疆为害。电报强调:“攻击前似须有一星期或更多时间使部队消除疲劳,详细侦察敌情、地形和鼓动士气,做充分的战斗准备,并须准备一次打不开而用二次、三次攻击去歼灭马敌和攻占兰州。”
落实到许光达那里,变成了三十八个字:
“深入进行动员,反复侦察敌情,摸清地形道路,组织沙盘作业,开展军事民主,制定具体作战计划。”
这可以看作许光达战役指挥实际操作的经典。每个字都突出了“重敌”之意。
以许光达的老脾气,当然不会抛出几句“指示”了事。他拉着兵团参谋长张文舟,一头扎到四军,同张达志军长、张仲良政委一起,泡在师团营连各级,甚至班长和战士,一点一滴抠那个失误的21日。
“不抠到血淋淋的不放!”许光达的话总让大家汗毛直竖,但是,能治病。
与此同时,设在猎嘴岭的十九兵团司令部又有一番别样的情形。杨得志冲着不请自到的彭德怀气呼呼地说:“十九兵团历史上没遇过这样的情况,攻敌几个阵地,一天多没有拿下一个,真丢人,干部们都很憋气。这口气非出不可!”
彭德怀说:“打仗不是赌气!部队试攻受阻,主要原因是轻敌,次要原因是敌工事坚固,敌人顽强。这次试攻是我决定的,时间仓促,部队准备不够,不过通过这次试攻也达到了了解敌人的目的。你们要沉住气……”
这股“气”要真正“沉”下去,不容易。
部队远道而来,驻在兰州外围,多半寸草不生、光秃秃的山梁,肚子问题成为决策战役的重要参考条件。像军委要求的那样,花“一星期或更多的时间”来作战斗准备,显然是不允许的,更谈不上“一次打不开而用二次、三次”。所幸的是,胡宗南在汉中还算知趣,没有来解兰州之围的意思;马鸿逵说要“援兰”,还组织了什么“宁夏援兰兵团”,但虚晃一枪,光打雷不下雨。当然,这与十八兵团六十四军的“钳制”也许有关,马鸿逵在海原按兵不动,理由充足,马步芳说不出什么所以然。
总之,马继援实际上是孤军困守兰州。
部队作了三天检讨,彭德怀静观了三天,8月24日的晚上9点钟,他给中央军委发去一份报告:“二兵团、十九兵团攻城准备工作已妥。疲劳尚未恢复,粮食不足,油、菜更难解决。青马军不断反袭,故很难得到休息。以现在的准备工作看,攻占兰州有六七成把握,故决定在25日晨开始攻击。”
这份电报实际上就是彭德怀的军令状,只不过没有豪言壮语,没有把话说满、说绝对而已。如果声称“攻占兰州已有十成把握”,那就不是彭德怀了。
激战如期,号令依旧。不过这一次的攻势可是翻天覆地的。皋兰山一线的青马守军哪想到这几天解放军不声不响,已经神鬼莫测地接近了所有前沿阵地,并在堑壕底下埋下了成吨的炸药!
随着凌晨2点两发红色信号弹直升天空,震天动地的巨响同时在皋兰山两侧各个阵地前沿,一连串地天崩地裂。那些带着温热的土石坷垃像雨点一般降落时,四面群山又有万炮齐鸣,仿佛周围整个世界都在怒吼,只有可怜的皋兰山孤岛似的夹在中间,瑟瑟发抖。
霎时,天光流曳,眼前的山川一如白昼;耳畔呼啸轰鸣,像惊雷出峡、长风穿云。炮弹密密麻麻砸向皋兰山,爆炸声煮开了一锅粥。青马守军借着闪亮眼睁睁地看到前沿阵地亮开一个一个大缺口,而他们只能抱着脑袋、缩紧脖子,无法修补那些致命的缺口。很快,炮火明显向阵地纵深延伸,解放军前沿冲击部队从冒着热气的大缺口蜂拥而至……
这场出其不意的攻击,使青马守军在最初10分钟内一片呆傻,完全措手不及,待那些抱着机关枪或抡着大刀督战的指挥官们号叫声起,士兵才如梦方醒,一下子发现手中所握的不是烧火棍,而是可以射击的家伙。于是,闭着眼睛举枪就打,阵地又一度陷入混乱。好一阵冲杀之后,才慢慢稳定下来。这时,天已微明,双方形成尖锐的对峙,互相射击的枪弹犹如疾雨。青马守军一面对阵前的缺口一筹莫展,一面又发觉解放军在正面攻击的同时,还在向东西两翼迂回,所有阵地正在进入一个大的包围圈,顿时,恐慌一团。
旭日东升,阳光灿烂,老天爷公正地奉出一个万里无云的秋天,山上山下能见度极佳。在这样的条件下射击,几乎就是百发百中。所以,敌我双方的伤亡都在成倍地增长。也许地面上的搏命过于残酷,人们已经无暇顾及天上不知什么时候出现的一架国民党飞机。它无动于衷地盘旋,不但没有像青马官兵所期待的那样给他们“助助威”,反而宣判了一个无情的事实。似乎从这一刻起,皋兰山不知不觉动摇了。
所有阵地一个个被解放军突破。四军首战沈家岭主阵地上下狗娃山,下午,六军又攻克了南北最高峰营盘岭下面的主阵地三营子。与此同时,六十三军也攻克了敌人另一主阵地豆家山。六十五军于黄昏占领古城岭、马架山。
至此,兰州的“锁钥”已全部掌握在彭德怀的手中。
血色黄昏在暮霭中徐徐张开双臂,新一轮的拼杀又开始了。往往一条壕沟、一道峭壁、一个小阵地,都须反反复复地拼夺。白刃格斗,刺刀见红,短促的杀声,惨烈的号叫,以及带血的刃面在夕阳余晖中闪烁灼灼光芒……生命的火焰跳动、激荡、熄灭。
在硝烟弥漫中,青马守军的地盘越缩越小,预备队早已经用光了,援兵毫无希望——马继援已打算弃守,不再向山上增补一兵一卒。
激烈的战斗集中到皋兰山主峰营盘岭——皋兰山阵地之母。打头阵的便是彭德怀战前亲临过的六军十七师五○团。当主攻营冲到第一道峭壁时,因为炸药药量不够,突破口没有炸开,全营堵在阵地外边过不去。这时,敌人的一处暗堡突然响起机枪,枪弹如雨向毫无防备的主攻营扫过来,当场倒下一大片。营长哑着嗓子命令突击连立刻重新爆破,可暗堡的机枪口有一人多高,炸药包支不起来,放在崖脚下又根本不管用。
全营趴在地上抬不起头,牺牲相当大。
怎么办?突然,七连指导员曹德荣从地上一跃而起,顺手扔出两颗手榴弹,趁着爆炸的烟雾,抱起一个炸药包爬到了峭壁底下。可是,当他直起身子安放炸药包时,麻烦来了:陡峭的青石壁上,怎么也摆不住炸药包!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分分秒秒的犹豫,都意味着什么曹德荣心里非常明白。他猛地心一横,将身体紧贴崖壁,双手托起炸药包按在崖壁上,一咬牙,拉响了导火索……
“轰隆隆——”天地间一声巨响,敌人的暗堡飞上了天,崖壁上出现一个大窟窿,曹德荣的英魂也随之化作滚滚浓烟。
曹德荣用自己的身体开辟了部队前进道路。十七师师长程悦长在望远镜里目睹全过程,此刻对着报话机使劲地喊:“给我狠狠地压上去,狠狠地打……”
七连连长陈金奎眼里如同火烧一般,一马当先从曹德荣炸开的缺口往上冲,边冲边招呼身后几十名战友:“同志们,为指导员报仇!”
就在几分钟前,陈金奎和曹德荣见全连只剩下不到一个排的人员了,便商量两人一个在前一个在后,前后照应,指挥好突击队,尽量减少伤亡、节省弹药,以保证把红旗插上皋兰山最高峰。曹说陈金奎肩头挂了彩,一定要陈走队伍后面,自己打头阵,就这样……
陈金奎浑身着了火似的,使劲咬住牙齿,一鼓作气冲上了二营子。回头一看,身边只剩下一个班的兵力,一数是十二个人,其中有8人带着伤。尤其是红旗手刘玉才,腹部打了个大洞,肠子都露在外面,血一路走一路滴。他硬是把那一团血糊糊的东西捧着,另一只手拄着旗杆,一步三个踉跄跟了上来。
这时,山脚下的冲锋号在晚风中急促而嘹亮,大部队趁敌人交替撤退的机会哗哗地上来了。陈金奎命令五班副钱二虎接替小刘打旗,说:“你是党员,剩下一个人你也要把红旗插到主峰!”
刘玉才先是不同意交旗,说着说着就瘫倒在地上。他伸出颤抖的手,去解自己身上的干粮袋,上气不接下气:“我完不成任务了,干粮给你们带上,还能管两顿……”
敌人在陈金奎他们头顶的“一营子”阵地突然响起机枪,子弹在耳边“飕飕”直叫,后边大部队的冲杀声猛地给掩住了。陈金奎急忙招呼大家把剩下的炸药包捆在一起,又将十一人分成三个战斗小组,说:“咱这个死角敌人打不着,得尽快把狗日的这道峭壁炸开,让后面的部队冲上来!”
在搜索每人身上炸药包时,陈金奎发现刘玉才已经牺牲了。他手中的干粮袋才解开一半……
三爱堂看破锁钥午夜交班,大铁桥不堪重负血肉纷飞
西天收尽最后一道霞光。
刹那间,站在三爱堂顶层的马继援看到皋兰山主峰有团白烟冲天而起。接着,烟云中闪出一面扎眼的红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