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议进行着,保法也心不在焉。因为下午晚点时间,他要去一趟广西,昨天市公安局的朋友给他电话,说是广西那边的同事一处被怀疑传销窝点的地方发生了火灾,烧死了好些人,后来警察清理尸体以及遗物的时候在一个人的内裤里特别缝制的口袋里找到一些省份信息,名字、地点、身份证号都和吴保平吻合,但是尸体已经烧得面目全非,所以需要通知家人去辨认。吴保法听了先是一惊,希望不是真的,但是可能性很大,于是定了下午飞广西的飞机。同时一转念,把这个消息跟许蕾蕾说了,并问了一下是否要一起去。电话里边的许蕾蕾长时间没有出声,最后还是保法说了声:“机票我来定,下午我来接你!”挂了电话后,吴保法更是觉得告诉许蕾蕾这个消息是对的。
“好了,各位都是本地有头有脸的人,都是在商界滚打摸爬了多年的企业家,都有一定的政治敏锐性。我们镇现在正处于地位上升的关键时候,只要过了这关,国家、省、市、县各级政府将给我们镇更大的优惠,更有力度的扶持,其实最终的受益者都是各位呀,是不是?”吴保法的思绪被邱启明的声音打断,回过神来,听着这个唯“软中华”不抽,唯“茅台”不喝的男性荷尔蒙总是分泌过度的书记倒是要说什么。
“这样的大好形势是我们经过了长年累月的努力,众人的打拼得来的,能将‘美好的未来’葬送在这么一群人手里吗?党不答应,政府不答应,企业也不答应,我们的人民更是不答应。所以我们企业一定要和镇政府、政党委始终保持一致,不要存在侥幸心理,认为能在里边做墙头草,见风使舵,得到好处……”邱启明扫了一眼旁边的同事和下属,这些人纷纷点头表示赞同,而当目光转到前边坐的各个企业主的时候,得到的是漂移不定的眼神,恍若说的事情和自己无关。他停了一下,喝了口水,微微笑了一下,继续说:“可惜呀,我们的一些企业家到目前还没有完全认清形势,以为我们不知道,我这里都有你们签名的请愿书,要不要我拿出来一个个名字读出来呀?”
台下一阵骚动,各人有各人的神情,有的皱着眉头,有的一副幸灾乐祸的样子,有的表现出无所谓,有的低头不语……严晓林没待大家“表演”结束,接着邱启明的话茬说道:“镇党委和镇政府向来都是宽宏大量的,经过决策,那张名单我们已经销毁,上边有谁我们也不想知道,本来我的意见是要拎出来几个给点颜色看看,不过最终我们邱书记智慧出众,顾全大局……”
邱启明看严晓林故意贬低自己抬高他,也很受用,配合着唱起“双簧”,说道:“唉,这是大家的共同决定,我也只是在大局上提了个建议,不足挂齿。后边很多的决议晓林镇长贡献颇多。要么我们长话短说,晓林镇长重点讲讲我们讨论的决定吧。”
严晓林清了一下嗓子,倒是并不急于表态,而是说:“感谢邱书记,在我说之前,我还想听听大家的意见,如果大家没有意见,那就表明默认支持我们做出的决定,如果之后出尔反尔,那我们也是有手段的,啊……嗯,好,谁先说?”
台下又是一阵骚动,各位面面相觑,最后的目光落在了用钱在市中小企业联合会买了个常务理事的保法身上。这时的保法也没有办法推脱,另外一方面也是想对自己签名做个说明,不过心理还是嘀咕了一下,似开玩笑又很严肃地对着台上的几位大腹便便官员说道:“邱书记、严镇长,你们都是我们的亲人呀,都是我们可敬的父母官呀,你们是最了解我们这些表面风光,内心沧桑的货色呀……”开局戏谑,貌似抬高对方,贬低自己,但是里边却卖了几个关子,对方既无法打断自己,也给自己后边的话聚集了人气,当然另一方面引来了大家的一片掌声。
“想想,那么多年来我们这些人什么时候没有第一时间支持政府的政策了,没有吧?但是那是有个前提的——那就是我们首先要能活呀,自己活,也要养活家里人,养活工厂里边几百个工人呀,那需要基本的利润。这一两年的经济形势大家都感觉到了,特别是外贸不太好做,外贸单小单多,大单少,原材料、人工等等成本越来越高,老毛子压价越来越厉害,对产品质量要求越来越高,而利润越来越薄,在这个前提下又要增加这个都没有发票的税,这个我们也没有说什么。今年费用提高比例竟然超过50%,范围可能还要扩展——这其实也不是主要的原因,主要的原因是一切好像都是无缘无故的。难啊!领导……”台下人暗暗点头和台上人脸色暗沉形成鲜明的对比。不过既然说了,就说吧,反正道理大家都明白,只不过这次通过这样一个渠道表达出来。吴保法喝了一口水,继续道,“另外一方面,那些‘夫妻档’此类的微小企业主可不是省油的灯,都是从我们这些工厂里边锻炼出来的,翅膀硬了,就单飞了,一个单飞了不要紧,关键是现在都形成产业了,这个群体如果在你工厂忙时,能承担很多的工作,成为下线,为了能使得生产顺利进行,被他们‘要挟’,我们也没有办法……”
“对呀,吴老板说得对呀,这些还是明里的,暗地里这些人不但熟悉我们工厂产品、流程,还和工厂里边广大的外地员工拧成一股绳……”人群里边有人补充着。
一个人说好点,如果另外一个人起来支持,那就会形成“多米诺骨牌效应”,大家纷纷放下之前的疑虑,嘴里边嘟囔了起来,一下子会议室变得闹哄哄的。
邱启明眉头皱了一下,严晓林看到了,本来他也只是想稍微活跃一下气氛而已,没有想到这帮人好像不怎么买账。不过想想也是,台下的都是做生意的,在酒桌上可以跟你打哈哈,这到了真金白银的时候,爹娘都不认了。于是挥了一挥手,强装笑容,说道:“哈哈,我们的企业家果然个个巧舌如簧呀。我们长话短说,回到正题,事情发生的背景、经过以及一些其他方面的事情刚才都说过了,现在我就说说我们的一些策略和要求。第一,这税还是要收,量还是按照年前镇党委决策的方案来……”还没有说完,台下爆发出一阵感慨声。
严晓林好像预见到了台下的反应,摆摆手,继续说道:“你们都别着急呀,我还没有说完呢。这第一里边呀,税收范围可以向大家承诺,暂时不会扩大,如果实在没有办法的情况下,额度、时间等等方面都会和大家商量的。然后第二呢,是个好消息,通过镇里边向市里争取,今年的‘机头税’将通过先收取再政策优惠的方式返还给大家,当然这里边还需要绕个弯弯,也要看我们到年底能不能完成年初的目标。第一步先返还今年多缴的那部分,如果形势好,那就走第二步,全部返还给大家,名义呢就由我们来想,这个大家看怎么样……”没待严晓林话音落下,台下又是一片他预期中的反应。
等着声音稍微安静下来后,严晓林继续说着:“我们镇党委、镇政府领导班子永远是站在大家这一边的,努力为大家搭建一个良好的发展经济的平台。但是还有一个前提更加重要,没有这个前提那一切都是扯淡——安定、团结的发展环境是我们首要保持的,如果每天都像这些天一般风雨飘摇,怎么正常工作?怎么正常发展经济?怎么达到我们的目标?所以接下来我就谈谈一些要求,这第一点呢,就是我们给大家立个军令状,就是看好自己工厂里边的工人,特别是经常有‘群众活动’的外地工人,无论用什么方法、方式,都必须让他们乖乖待在屋子里……”
“严镇长,腿长在人家身上,我们哪能管得了呀。工作时间还行,其他时间难办呀!”人群中发出一个声音。
严镇长扭了一下头,嘴角露出一点轻蔑的表情,说道:“林老板,外边七八个相好的,一个个都是青春无敌、活蹦乱跳,你都能摆平,工厂里边几个工人你就叫嚷着,你说得过去吗?我说过了我要的是结果,中间你们什么样子你们自己想办法。今天我们开会,是关门说一家子话,你还在这里哼唧哼唧的,什么样子。还优秀企业家呢,整一个暴发户的派头,有点政治头脑,行不行?”
没有想到严晓林刚才还是笑嘻嘻的,突然这么严厉起来,台下一干人等也不敢发出声音,都抿着嘴,硬是将要笑出来的声音压了回去,脸倒是憋得通红。而成了替罪羊的林老板也没有想到被这么奚落了一下,低着头,满脸通红,恨不得把头钻到裤裆里。
“没事,大不了把单子往前排,加班,加班嘛。”一个声音来解围。
“要么弄点钱,明说了,不闹事的发点福利,或者出了事扣奖金。”又是一个声音。
“我们可以安排几个夜场电影,安排大家去看。”
“可以多看看《玉女心经》嘛!”大家你一句,我一句缓解了刚才尴尬的气氛,最后一句的补充更是惹得大家哄堂大笑。
“好了,别闹了,我们言归正传。”严晓林停顿了一会,刚才的怒气逐渐散去,于是继续说道:“大家一定要把好关,守住自己的阵地,哪个工厂的工人出了事,那个优惠,不,以后的优惠,我们都‘商量’着来吧。当然还有一个要求,嗯,说不上是要求,就是配合。对于近期带头闹事的一些微小企业档主,你们帮我们在业务、单子上边掐一掐,这个力度嘛,你们自己看着办,不过这个很重要,也要大家发挥智慧。我知道大家也许在想,这样对方不是反弹更加厉害嘛,我也给你出个主意,那就是敞开你的怀抱,把他们拢到你的工厂里。这样既解决了我们的问题,同时也缓解了缺少熟练工人的压力。”
吴保法觉得台上的两个人确实挺狠的,压力都往企业这边推,软的不行就来硬的,硬的不行就来狠的,狠的不行就霸王硬上弓,反正就是你干也得干,不干也得干,给你点优惠那是我滴的甘露,你必须得感恩戴德。会开的时间也不短了,吴保法还想着下午的出行,想着既然是自己开始的,就由来自己结束他。于是趁着短暂的安静,带头鼓起掌来,事情就是这样,没人鼓掌,就是没人鼓掌,如果一个人带头了,稀里哗啦的大家都会跟着。吴保法喊道:“完全支持政府指示!完全支持!”这好像是暗号,一方面不支持也得支持,没办法,另外一方面告诉大家赶紧结束会议,留点时间该回家的回家,该回工厂的回工厂,该会情人的会情人。大家都会意,纷纷鼓掌,挥拳喊着。
邱启明和严晓林本来还想说些什么,看着这个样子,也没有什么兴致,一挥手,大家作鸟兽散。
二十三
回到富兰工厂,吴保法快速地和小金、文秀几个人交代了一下,便去接许蕾蕾往机场赶。
等到达目的地,安顿好后,天色已经渐渐暗了起来,南国的天气比江南暖和多了。但是事情的性质让两个人变得很是严肃,换好了衣服,保法给联系好的警官打了个电话,对方还是一惊,没有想到来人这么匆忙,不过也没有说什么。
赶到医院,保法下车,见到门口一个精瘦但很是精神,身板挺直,一看就是那个行当的中年人。保法犹豫的往前,盯着对方,对方左顾右盼也只是见到保法两个,也就一直盯着,面对面时问道:“您是吴保法先生吗?”一边从口袋里边掏出警官证,说道,“你好,我姓李,‘木子’李,你们那边的廖警官之前跟我说过您,不过没想到你们这么着急。”
吴保法一袭黑西装,往前一步,屈身握手,微笑着:“该说抱歉的是我们,因为家里边事务繁忙,故要麻烦李警官了。”一边说,一边从口袋里掏出准备好的一个红包,随手塞给对方,“新年……”保法刚想说点台面上的话,但气氛毕竟与此行的目的太不搭调,竟然不知道以什么样的由头表达,一时语塞起来。
对方当然明白,轻轻拍了一下保法的手,保法缩了回去。
李警官随后看了一眼一身黑裙的许蕾蕾,又转向吴保法期望地看着。
吴保法赶紧说道:“许女士,我——我——嫂子!”吴保法犹豫再三后竟然把“嫂子”两个字脱口而出,说完便转头“抱歉”地看着许蕾蕾。
而许蕾蕾正低眉看着包里,找着什么东西。
“好,好吧,吴先生,许女士,这边请吧。”李警官转身朝着医院一角的一个建筑走去,一边还介绍着,“这些年,我们地区的非法传销犯罪活动很是猖獗,全国各地的人都有,由此发生的流血冲突、打架伤人、非法拘禁等等事情也是经常有。但是最近这件事情就比较奇怪,那个传销的团伙我们已经盯了好久了,他们组织也很严密,从我们掌握到的情况及后来证实的,从全国各地骗来了好多人,你们那边也有,好几个都已经被非法拘禁了好长时间了。我们之所以迟迟没有动手,一个是由于这些人的手段非常毒辣,行事周密,狡兔三窟,二是我们确实还没有找到足够充分的证据开展行动。”
“说奇怪呢,这次发生火灾烧掉的房子里住的都是这个团伙的骨干,而被骗过来的人几乎都没有大伤,最多就是烟熏了一下,这些天大部分都出院了。后来我们分析,估计是有人有意点火,并且目的就是要将这伙人置于死地而后快。他应该是先泼上了汽油,打开煤气,点火,最后还死死抱住一个头目到死都没有松开……来这边请。”李警官走进医院的太平间,朝里边已经等着的一个老头点点头,“邢师傅,麻烦把那具尸体推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