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的,什么意思?”徐明福压根没有明白石正国话里的含义。当然这时候他也没有这根弦去考虑这个问题,好像是欣赏着自己的作品一般沾沾自喜。
夜幕已经完全笼罩着这个小镇,富民大街上的民警和消防员倒像是收网的渔夫一般,正在大街上捡着遗漏的鱼儿,想着下餐的美味。
富民大街西边一群骑着摩托、机动、自行车的人正在聚集过来,手里有棍子、木锹,钢筋。
沿街的树丛里边,不断有人钻出来,手里也拿着家伙。
接近镇政府路段的时候,两边的人下车堆在大路中间,其中带头的几个人通了一个电话,便冲向大街上停着的警车和消防车,还有所有“F牌”小车。
“先救车里的乡亲,然后把这里的所有东西都砸了!”有人大声喊道。
路中间、车里边,刚才还在悠闲的警察、协警、消防队员猝不及防,成了抱头鼠窜的那一群。躲到车里边的,车窗早就被砸碎,棍子、棒子、砖头……全部被捅进车里边,几个人从底部将小车掀翻;躲到门卫室的,遭遇是一样的,一切可以被砸的,全部捣毁;静静地趴在地上的,充其量被踩几脚,如果站起来反抗的,就被棍子横扫的倒在地上起不来。其中一个警官模样的站到车顶,喊着:“别打了,别砸了,有话好好说!”话音刚落,几块砖头飞了过来。到了这个时候,谁还跟你好好说话?刚才打人的时候怎么没有好好说话?刚才的角色已经发生了转换,刚才在窗口还洋洋得意的徐明福这时候傻了,形势急转直下完全出乎自己的意料,才想起旁边疼得直不起身来的石正国说的“事情还没有结束”的含义。
蹲下,对着石正国说道:“这是怎么回事?”
石正国扶着窗台,站起来,看了一眼窗外,苦笑了一下说:“你们逼的呀,活不下去,怎么办?只能这样了。你太着急了,你想想这个镇散落在各个村、小镇里边的吉庆籍的有多少,少说也有十来万,连黑帮闽南帮的都不敢惹,你上来不分青红皂白就打、抓。刚才来的时候跟他们说了,一个小时内我不出去,就是谈崩了。”
“你现在去叫他们撤,我们放人。”徐明福急了,抓住石正国的衣领。
石正国抽动了一下,摆摆手,笑着说道:“你开玩笑呢?泼出去的水,是收不回来了。你们还是自己撤吧,所有人都撤吧,这次所有的积怨都发出来了,这个形势,我无能为力。”
“小陈,书记在吗?”徐明福给邱启明秘书电话,“啊?嗯,嗯!”
挂了电话,徐明福一脸沮丧,随后骂了起来:“妈的,王八蛋,关键时候去医院了,刚才的事情不记得了,交给我全权处理?这分明是推给我。”转而跟旁边的人说道,“赶紧给市里边打电话,调武警过来!”
大街上,新过来的吉庆籍人员将老乡一个个从警车里拉了出来,将抓过来的警察衣服扒下换给老乡,才放走。空空的警车被倒上汽油,点着火,当做篝火取暖用了。处理完街心的警察,这些人分散开来开始报复刚才加入打斗的“本地人”。沿着大街两旁,能敲碎的东西全部敲碎,能捣毁的全部捣毁,几家商户倒是很聪明,在外边立个牌子“我们也是吉庆人”,破坏者朝里屋用方言喊了一声,如果回复的口音有问题,还是逃不过被“捣毁”的命运。这次的破坏比上次还厉害,上次看起来是“点状”的,而这次几乎是“地毯式”的,“蝗虫”一般。从镇政府开始往两边散开,经过之处犹如“大仇”一般宣泄着。在窗台上被铐着双手的石正国默默看着,心情交错复杂,担忧、可惜、无奈交织着。
街道两边的本地商户其实从人群聚集开始就已经预感到事情不妙,很多人关了大门,驾车离开。一些小店或者胆子大一点的人到了冲突开始的时候也坐不住了,纷纷一走了之。也有一些看热闹,找麻烦的人加入捣乱的行列,但最后也被打得遍体鳞伤。
无法收拾的暴力肆无忌惮地蔓延着,空气中充斥着叫骂声、哭喊声、破碎声,从富民大街向着其他街区蔓延着。街口的几家酒店前几天刚刚装修完毕,此刻又变成一片狼藉,伙计们早就不知道去哪里了,老板坐在地上沙哑地哭喊着;超市的铁皮卷闸门被砸得凹进去一块,幸好材质比较好,没有弄破,但门口的霓虹灯早就被打破,散落的玻璃碎片不断从上边掉落下来……
从街区出来,顺着大路便是国道,两边林立着大大小小的服装厂、箱包厂,有的车间里边还闪着灯火,明显还在赶着工期。酒瓶、砖块、棍子往里边丢着,玻璃破碎夹杂着工人的叫喊声此起彼伏。护厂队出来,要么捣乱者飞驰而走,胆子大的叫喊着对峙,更有发现里边有同乡的,便喊话着:“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兄弟们这种境地,你还替他们当看门狗?!”出门在外,“老乡”是个杀伤力很大的词,对于在底层打工者来说,更是这样,有时候更是同呼吸共命运的“亲人”。古时韩信最后击溃项羽的那一战便是充分利用了乡愁,最后导致一代枭雄乌江自刎。这时候也是,虽然一边的人是直接在本地企业主工厂里边打工,另一边的人是自己开作坊间接替人打工,但最后的感受其实差不太多,在异乡的底层生活,对“乡愁”和“歧视”无疑是最敏感的。遇到这样的事情,护厂队的基本原则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在“乡亲”和“奖金”之间做个平衡。在这样的基础上,沿路的工厂大的损失倒是没有,但是整个工厂的本地工人根本无心工作,效率下降是必然的。
市里的特警姗姗来迟,暴力事件已经发生了好几个小时,高潮早就过去了。大街上没有行人,国道上除了闪着警灯来回飞驰的警车以外几乎没有其他的车辆。两边的工厂都开着大灯,但是工人已经停工,盘点着损失。富民等几条主要的大街已经全部被封锁,比前几天更加严格的是出街的吉庆口音、吉庆籍省份证的人员全部先暂时扣留,任何人都不得再进入街区。几家金店、银行、电信和政府大院前停着身上写着“武警作战”、“特警”字样的武装车,路口穿着防弹背心,拿着自动步枪的武警设置关卡检查过往行人,大街上三两全副武装的警察在巡逻。
零星的冲突一直延续到第二天凌晨,农村的小镇不比古城,有城墙围着,把住主要路口,一条“鱼”都漏不掉,四通八达的小镇对于平时“久疏战阵”的警察来说,各条小巷子进去,自己先绕晕了,远道而来的支援者根本就不熟悉地理环境,仗着精良的装备横冲直撞,就如用重拳击打蚂蚁,有点成果,但是好看不中用。
二十六
东方吐白,按往年的惯例,十五元宵节还没过,这年还算没过完。但是经过了这两次大的“暴力事件”的掺和,这年的意味尽是索然。曾经繁华的富民大街上,一笼笼冒着热气的肉包子、烧卖没有了,到处穿梭的载人电动和人力三轮车不见了踪影,影楼、超市、小酒馆、理发店家家家门紧闭,拿着鸟笼遛鸟的老人也不出来了,拿着小风车,穿着新衣,还想赶个新年年尾的小孩们也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烧焦的汽车残骸,破碎的衣物,猩红的血迹,粉碎的玻璃,还有闪了一夜的警灯,站了一夜岗的武警。连枝头寻找食物的麻雀都不知所措地到处张望着,想着是否来错了地方。
一大早,陆在根被镇里的电话吵醒被叫去开会,电话里边听起来好像很着急的样子,嘴边嘟囔着:“又是什么事情,这么大清早的,这年还没过完呢!”路过鱼圻塘的时候,看见赵丽从红旗街走出来,见了他闪闪躲躲的。不明就里的陆在根还在问着:“弟妹,这么早就来找你老乡呀?”
赵丽眼神闪烁不定,疑惑地问着:“你这是去哪里呀?”
“我上镇上,说是开会,这么早也不知道什么事情,说的心急火燎的。”陆在根说道。
“昨晚,吉庆籍的老乡去镇上请愿的事情你知道吗?”
“这事我听派出所的徐所长说了,那时他还在喝酒呢,后来就走了,说要去好好处理一下。怎么了?”陆在根已经预感到事情不妙,小心问着。
“后来打起来了,比上次更加厉害,我昨晚睡在王英家,听她的小侄子回来说,当时他的周围都是黑压压的围观者,几乎把纵横几条街都铺满了。起初还是秩序良好的‘对话’,后来突然消防车就拉开水枪对着人群冲了起来,民警和本地人开始打人,不过再到后来吉庆籍的老乡又来了好多,形势扭转,转化成‘外地人’和‘本地人’之前的暴力事件,听说昨天晚上只来了三分之一,有些老乡怕惹事不敢出来。在根,您是明白人,这事情不能完全怪我们老乡,自从上次那个暴力事件,老乡里边有人怀疑中间有人搞鬼,这次政府局势有没有控制好,也只能怪政府了。您一定要帮着说说,听说也不单单是吉庆籍的人出手……”
“好了,我知道了!”陆在根知道大事不好,没等赵丽说完,小车一溜烟朝着镇政府开去。过道上防暴部队的宣传车慢慢行驶着,不停地广播平江市公安局的通告,敦促最近参与打砸抢违法犯罪分子在规定时间内投案自首,否则将依法追究法律责任。
陆在根来到富民大街上才发现大事不妙——这是打仗了吗?在抖抖索索地掏出证件给街口的武警,才让通行。从新光路、南京路、织里中路、富民路等马路上,到处都是被砸坏的车辆,有一辆宝马车前挡风玻璃被敲掉,所有的架子砸瘫,车座上还有一抱粗的石头。
匆匆走进会议室,全镇各村的领导班子都到了,只是镇上的几个大头还没有出现,会议室里边闹哄哄的,陆在根戳了一下前村的吕林:“怎么出了这么大的事情,昨晚?”
吕林低声附在他耳朵旁说:“估计是镇里边低估了闹事人的决心和力量,用了比较强硬的处理方式,调来了消防车,还从兄弟乡镇‘借来’了警力,听说吉庆籍那些人后来都失去理智了,用木棍石头敲遍了这条路上的所有本地牌照私家车,以后蔓延到镇里其他街区,只要哪里有车,都砸。一直到凌晨三点钟,才逐渐平息下来,不知道现在要怎么处理。”
一会,吕林又说道:“我们镇这么大的经济规模,到目前为止还只有一个派出所,正式的编制也就那么几个,据说开始的时候还是一个‘临时工’在协调、指挥。后来还是因为警力不足,才给了对方肆无忌惮的机会,加上应对失常,有点茫然失措。甚至最后现场有几个特警在,他们都敢去烧这个车。因为害怕财物受损,好几个镇上本地居民的私家车都开到乡下,或临近的杭城、浦江,躲避风头。”
陆在根听着背后有点发凉,趁着会议还没开始,陆在根欠了个身,走到走廊的尽头,看看附近没人,拨通了一个电话,整整等了好一会后才通:“子钦,子钦,能听清楚吗?哦,昨晚怎么回事,情况这么严重?”
电话的另外一头,朱子钦还在医院,说道:“唉,这事情给闹得,没法收拾了!徐明福根本不听别人的建议,以为自己硬来就可以镇压,没有想到对方早就想到了。起先来的只是一小部分代表,后来情况恶化后,附近的同乡都来了,来了就打人、砸车,场面根本无法控制。等到市里的武警过来,都歇菜了。人早就走了。哎,我还想问你,镇里不是叫你们去安抚吗?到底去了没有呀?”
陆在根苦笑了一下,说道:“当然去了,所谓‘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不过道理都不在政府这边,只能‘威逼利诱’,好像做贼一样。本来呢应该还是有点效果的,结果我也是后来才知道镇里边对于微小企业、小作坊、‘夫妻户’采用的高压,对保法他们则是规劝,用优惠来分化,还要求减少对外地作坊的订单。我也只能以‘谋事在人,成事在天’的态度听之任之了,还能怎么样?”
“唉!哎呀,我还在医院呢,胳膊被弄伤了。不跟你讲了,医生来了。”朱子钦小声说道。
陆在根叮嘱了一下:“好好休息!”后回到会议室,刚刚坐下,大门打开,镇长严晓林好似春风满面,气宇轩昂地走进来,后边带着几个镇政府的办事人员,还有几个不认识的人员。
严晓林坐下,环视了一圈后清了一下嗓子,全场安静下来,几秒钟后说道:“各位,前两天我们以同样的方式聚在一起为镇上的安定和谐,繁荣进步献计献策,而现在我只能以非常遗憾的心情告诉大家,我们遇到了困难。想必昨天晚上的事情大家都听说了。在几天前发生极少数社会闲散人员以投掷石块,打砸路灯、广告牌、汽车等方式闹事之后,从昨天下午开始到今天凌晨,又有部分人员在镇政府前集聚,其中少数对社会心怀不满分子分散窜入镇区,发生了更加严重的打砸抢伤人的恶性事件,具体损失还在统计当中,经济上估计至少得几千万,人员方面,七名民警、四名协警受伤,无辜的平民至少二三十名……针对近期发生的一系列事件,特别是昨天到今天凌晨发生的事情,我们镇的邱启明书记和派出所徐明福所长一早就到市里边去做汇报。因为事情很重大,不但市里边,区里边,甚至省委省政府对此也表示关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