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分秒流逝,聚集在玄武门外的人群却不散,附近的茶座里随即复刻了棋盘,纷纷同步到自家的店铺里。于是一大帮人站得腿疼又舍不得离开的坎坷纷纷进了茶座继续围观。正当棋盘上杀得难舍难分,众人指点棋局说得热火朝天之时,车中人却忽然停了手。
漫长的一段时间里,他静静坐在车里,凝视着虚空,一言不发。
所有人都陷入一种莫名的焦灼里,等待着他的落子。
良久,刘卜玄轻声道,“我输了。”
人群沸腾起来,宫墙下的百姓们在惊骇过后,随即便是更为热烈的争论,月色之下,整个玄武门外人山人海,开阔的广场中央,只有刘卜玄一辆车马静静立于石地之上,他在车中俯首而咳,月影落在竹帘上,隐隐便是一道易碎而清丽的剪影。
宫门在这个时候突然打开,身着飞鱼服的锦衣卫鱼贯而出,他们持着灯,齐整地站在这片开阔地的两侧,宫人们纷纷后退,一架四马车撵出现在众人面前。
车辇里,一个穿着玄黑色长衣的男人稳坐其上。
他长须及腰,目光威严,长衣上用金银走线绣着日月,身旁的宫人无一不低着头,这样的气势如排山倒海,人群霎时悄然无声,直到一人先跪下行礼。
——这是嘉承帝。
叩头的人群如浪潮一般在玄武门外俯首,众人山呼万岁,又忍不住想抬头去看帝王的脸孔。嘉承帝一向深居简出,至今已有二十余年未曾出过宫门,据说连祭天这样的大事,他也只是遣皇子代劳。
在他御极的四十载年岁中,名臣倍出,整个大临建朝至今已有三百余年,即便细数百年前的宣景盛世也无可比拟。
嘉承皇帝将百官置于鼓掌之间,生杀予夺之意,从来无人可窥。
这个威严得令人战栗的帝王,此刻淡然坐在车撵上,睥睨他的子民。
然而——
“辛未!快跪下!”
张信这才发现,从嘉承出宫到现在,叶辛未竟然一直怔怔地站在原地,目光直勾勾地望向那个坐在玄武门下的车撵,望向那个让所有人恐惧又怀着无上敬意的帝王。在一片俯身叩首的人群里,叶辛未孑然而立。
那是……她的外祖父啊。
直到张信压低了声音急迫地命她跪下,叶辛未才反应过来,跪拜行礼。
在这极短,极快的瞬间,她与嘉承帝的目光交错而过。
下跪的一刻,叶辛未才意识到自己刚才做了什么,一颗心霎时间几乎要跳出心口,她额前沁出细细的汗水,只觉得脚有些发软
,手心冰凉。
嘉承帝麾下一支近身锦衣卫时时刻刻潜伏在京城的角落,如同帝王落于民间的爪牙,将整个北京紧紧钳于手心,方才她的举动若是被计较起来,已足以下狱斩首!想到此处,叶辛未脑中如千鸟齐鸣嗡嗡作响,只觉一阵晕眩。她紧紧皱起了眉头,口干舌燥,紧紧咬牙,拼命忍住心中惧意,竟一时有些发抖。
“辛未。”
顾涯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她微微睁开眼睛。
“别害怕。”
顾涯的手探来,紧紧扣住自己的五指。
“这种场合,锦衣卫不可能开杀戒。”
他声音平静,淡然而坚决,叶辛未这时才稍稍平复,她苍白地点了点头,向顾涯投去感激的一瞥。
不远处,嘉承帝的目光便这么平缓扫过,然后轻声道,“平身。”
一旁的太监用高且尖利的声音下传旨意,人群中无人说话,只听得人群起身的声音,这声响在这玄武门的夜色里竟显得有几分庄严肃穆。
嘉承帝轻笑,“卜玄的棋艺又有精进,朕很欣慰。”
直到这时,叶辛未才发觉,从嘉承帝出现到现在,那车中人刘卜玄竟一直端坐竹帘内,不曾下车,不曾行礼,甚至不曾将竹帘揭开。然而嘉承帝并无有丝毫介意,仿佛默许他如此。听得帝王夸赞,刘卜玄只是微微摇头,低语道,“卜玄诚惶诚恐。”
“你父亲和姐姐呢?”
“禀圣上,都在家中待我。”
“怎么不来?”
“此等场合,姐姐不便抛头露面,父亲担心自己会拂了皇上的雅兴,也没有来。”
嘉承帝哼笑两声,“你爹爹性情秉直,前几日被我驳了折子,看来现在还在生朕的气啊。”
“家父哪敢……”刘卜玄又咳了几声,勉强道,“父亲讷言胆小,若是听见圣上这话,怕是今晚又该吓得睡不着觉了……”
嘉承帝目光一转,轻声道,“明日让你父亲去玉熙宫守着,朕有话与他说。”
“是。”刘卜玄道,“卜玄回去一定——”
“好了,不说你那个让人倒胃口的父亲。”嘉承帝道,“今晚朕给你准备的盛礼,你可喜欢?”
见嘉承帝脸上露出难得的笑颜,刘卜玄心中震动,更为谦卑地躬下身子,低声道,“圣眷如此,卜玄心中如何,实在不需多言。”
普天之下,便只有张信与刘卜玄两人胆敢与嘉承帝这样说话,是以“不需多言”四字一出,一旁的秉笔太监忍不住用余光去看嘉承帝的脸色,却见皇上的目光变得柔和起来,他点头,竟是叹了口气。
“朕听说,你父亲今早领你在刘家的宗祠里已经行过了冠礼,那些个大道理刘松平肯定也与你说过了,朕也不想多说。”嘉承帝低下头,目光望着刘卜玄,如同看着自己心爱的后生,他低声道,“弱冠以后,你便是这世间顶天立地的男儿,朕没什么好送你,今日对弈之事已可载史入册,你的名字会响彻大临,永世得传。”
刘卜玄叩首。
“谢过圣上。”
嘉承帝一笑,一位宫人从帝王车撵边缓步走出,行至竹帘之前,俯身将一个一尺长,半尺宽的木盒递呈上去,另一位宫人为刘卜玄揭开竹帘,他双手接过,当众打开了木盒。
一顶精致的顶冠静静卧于木盒的锦缎之中,它以乌金制成,隐隐泛起清明的冷光,宫人小心翼翼地将它取出,刘卜玄微微前伏,低下头颅。
嘉承帝身边的宫人此时高声道,“赐——冠!”
这声音响彻寰宇,所有人都静静望着不远处坐在车中的那个身影。
直到这一刻,刘卜玄清俊出尘的侧脸才为众人所见。
每一个人都在霎时间屏住了呼吸——未曾想,上天竟会如此不公,将惊人的才貌同时降于一人身上。
……难怪圣眷如此隆盛,难怪他父亲刘松平一介愚钝憨人,也能平步青云,仕途无量!
宫人为刘卜玄戴冠之后,他再次在车中俯身拜谢。
嘉承帝声音清明,在一片肃穆中朗声道,“男儿二十束发,以示成人,从此广阔天地大有可为,少年无畏,当前程似锦!今日朕赠你锦冠一顶,愿你不负所望,终有所成。”
伴着他冠礼的结束,“御前三子”又再一次成为人们茶余饭后热切谈论的话题。人们只说,那神神秘秘的刘卜玄自始至终都没有下过马车,一直坐在车里与皇帝对话,而平日里喜怒无常的嘉承帝则未曾对他有过半分的计较。
这一晚,刘卜玄的名字传遍了京城的大街小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