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程途中,张信一直沉默。
——男儿二十束发,以示成人,从此广阔天地大有可为,少年无畏,当前程似锦。
“摇光。”张信忽然开口。
李摇光随之转头,看向张信,却见他又止了言语,只是一笑。摇光颦眉,低声道,“喂,有什么话,直说啊。”
张信摇摇头,“没什么……就是想问问你,你愿不愿意让叶辛未住去你的府上?下午顾涯和我说,他带着叶辛未不太方便,想在京城给她寻一个安全的去处。”
“可以。”李摇光微微一笑,直言不讳道,“我觉得我与那位叶公子倒是很有眼缘,若他来我府中居住,我是一定要好生招待的。”
“这便好。”
张信叹了口气,目光却如先前一样萧索,不多时,他与李摇光分手,一人独往家中走去。
霎时风起,他抬头望着今晚的月亮,想起自己将近二十载的荒诞人生,忽然觉得这一晚的风,吹得有些凉。
第二日上午,李摇光便带着家仆一道去了福临客栈,原以为辛未该是有许多东西带在身上,却不想他竟然只有一个小包袱。
将要分别,叶辛未依然怀带着满心的疑惑——为何顾涯要将自己支走?虽然他口口声声说是因为筹备新绸缎行期间会很忙碌,无心照顾她的生活,但辛未不信。离别时,叶辛未一步三回头,昨晚为了这件事,她追着顾涯一直问到半夜,但没有结果……顾涯只是笑着与她细细解释,每一句话都合情合理,没有破绽。
但从顾简的脸上,叶辛未读出了惜别之意。
惜别……
在走出福临客栈几十步之后,叶辛未猛然回头,顾涯与顾简果然还站在原地目送自己的离去,远远的,叶辛未停下脚步,高声喊了一句,“顾涯?”
“嗯?”
“你……好好保重。”
顾涯一笑,似是带着几分无奈地摇了摇头,然后对叶辛未挥手,示意她不必担心。
“等忙完了这一阵,我就去看你。”
“嗯。”辛未点头,笑了笑,转身便跟上李摇光的步伐,便就在此刻,顾涯陡然想起,从扬州离开的那天,叶辛未嘱咐道,不要做傻事。
他们的背影越来越远,顾涯终于收回了目光,对身旁顾简道,“上楼收拾收拾,我们去刘府。”
离了客栈,叶辛未跟在李摇光的身后在京城的街道上缓行,穿越许多街巷,两人聊着天,倒也和睦,只是越往后走,辛未越觉得不对劲。
这条路,她已经走了很多很多次——它通往华盖殿大学时李致中的宅邸。
“李……”
话一张口,辛未立刻觉察出什么,她陡然停了脚步,对李摇光道,“李公子,令尊……令尊难道是……”
“不用紧张。”李摇光笑道,“家父虽然也在朝为官,但私下为人十分和气,叶公子在家中住下的事情,我昨晚已经与家父家母说过了,今日中午在家中为叶公子设宴,想来,等我们到了府,厨房也该忙完了……叶,叶公子?”
李摇光一回头,便看见叶辛未双颊泛白。
“这是怎么了?”
“没事……”
叶辛未望着李摇光的脸,目光陡然转变
怪不得一见他,便觉亲昵……原来是同父异母的兄弟——然而这到底有多讽刺,毕竟这是那个女人的儿子……也是,她的哥哥。
李摇光伸手摸了摸自己的两颊,眨了眨眼睛,“我的脸……有什么脏东西吗?”
叶辛未连连摇头,可是脚下的步子却乱了起来。
辛未明白,她不能这样去李府。想来,那乔既之与安宁公主不过几面之缘,都能在郊野与自己初遇时一眼认出自己与安宁公主的相像,那么与安宁公主同床共枕多年的父亲,亲手杀害母亲的那个姨娘张氏,难道会认不出来自己这张与母亲万分相像的脸吗!?
——可是要怎么办?逃走吗?
李府已经近在咫尺,那高门垂檐,门口的两座石狮庄严肃穆,紧紧合起的朱红漆门离叶辛未越来越近,她的心几乎要跳出来。
——莫说进府之后再考虑如何躲过李致中与张氏,但凡是这座府邸之中的老人,无人不知安宁公主的容貌。
每前进一步,叶辛未的迟疑就多一分。
“李……李……”
李摇光听见叶辛未突然间微弱的声音,身后随即传来一声跌倒的声音,他连忙回头,便见叶辛未倒在地上微微抽搐着,整张脸上都写满了狰狞与痛苦。
“叶公子!”他上前扶起叶辛未的肩膀,焦急问道,“这……这是怎么了?”
“老毛病了……”叶辛未紧紧咬着牙关,刻意压低了声音,紧紧捂着左眼,身体不时抽搐几下,一副病弱无依的摸样。
“快来人——”
“不,不用……”叶辛未轻声道,“我这是……我这是左眼见不得光的缘故……”
“见不得光?”
“啊,已经……两年多没犯病了,估计是刚来北方水土不服……”
“那应该怎么办!?”
“只要……只要拿纱布把眼睛包起来……就行,不见光就行……”叶辛未说着又抽搐了几下,仿佛若再拖延一番就要昏厥过去一般,李摇光着急地不行,将叶辛未横包起来就往府邸里冲。
仆从慌忙上前为李摇光叫门,那道朱门先是开了一道缝隙,随即又缓缓打开,厚重的大门响起吱呀一声悠响,李摇光立即迈步踏了进去。
靠在李摇光怀中的叶辛未静静凝望着这道朱门。
在李摇光焦急的吩咐声里——
在仆从迅速去找纱布的脚步声中——
在这六月微凝的夏风雨婆娑的树影下——
她从门外,第一次回到这个只在襁褓时曾呆过片刻的地方。
叶辛未紧紧捂着自己半张脸,另一只眼睛则带着复杂的神色望着这宅邸里的假山,石径,三四人才能合抱的大树,还有再往里走才能看见的静谧池水。
不知为何,她竟然感到眼眶一阵温热。
——你们,也曾见我我母亲是怎样入这府邸的吗?
假山不语,石径沉静,近处草木和风摇曳,一汪碧波凝结如玉。
——而今,我也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