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公子……”叶辛未忽然道。
“嗯？”
“令堂……是怎样的人？”
“我母亲吗……”李摇光的眼中浮起笑意，“一会儿你看了就知道了。”
叶辛未望着李摇光眼中的盈盈轻笑，心中却是难以言喻的压抑之感。
这九年的孤独无依与求生辛苦纷纷涌上心头。自养母叶氏逝世以来，叶辛未无数次在她的梦里见到母亲安和的笑脸，然而每一次还未曾拥她入怀，那一层幻影就消失得无影无踪，唯有一道阴影真实存在，一个冷厉的妇人，一个满脸狰狞的妾室张牙舞爪地扑来，她无处闪避。
李府的假山楼阁同样蜿蜒曲折，叶辛未一心跟在李摇光的身后，整个人都走了神。若不是那一层层缠绕的绷带缠绕了她大班长脸，所有人都会看见她此刻脸上的失落，伤感，忌恨和一点点隐藏的不舍。
主厅很快出现在二人身前。
庭院里两盏高悬的灯笼在夜风中轻摆，这是李府无数个祥和之夜里最普通的一个。李家的庶长子李摇光就在这样的夜里带着一个无人见过的少年踏入了主厅，踏进了这个从前只有安宁公主与李致中方能入席而坐的地方。
叶辛未微微低下头。
不知为何，这厅堂莫名令她心中感怀。
大而空落的房中放着一张圆桌，一把太师椅空着，是李致中的位置——即便他不来，碗筷也还是要上的。
“光儿回来了？”
这声音从一侧木门后传来，是慈祥柔美的中年女声，叶辛未的目光倏然而动，那木门的细琐门帘被丫鬟挑起，一个气态雍容的女人随之映入叶辛未的眸子。
先是一双暗青色金莲小鞋，步态之中透着庄重与威严，再往上看，她长裙端庄淑静，上衣一件深紫色轻衫，华贵尽显。张氏的皮肤保养得极好，虽然年近四十，那张脸却依然红润光洁，发丝无一银白，得体地挽成高髻，坠着清亮的玉簪，与她这一身冷色装束相映相配。
“母亲。”李摇光俯身行礼。
一旁叶辛未随之作揖，轻声道，“夫人。”
张氏一怔，望着叶辛未被绷带缠绕的脸，轻声问道，“这位便是随阿信回京的客人？这脸是……”
叶辛未依然弓着身子，低声答道，“回夫人，辛未左眼有疾，不能见光，是以如此。”
张氏一笑，嘘寒问暖了几句，便扬手道，“坐。”
三人入席，偌大的圆桌上只有四副碗筷，张氏坐在那个空椅的右边，而李摇光和叶辛未则坐在她的对面。下人们端着精致的菜盘上桌，浅金色的潮州炸蟹糕，油亮晶莹的翡翠菜心，煨着小火端上来的扬州豆腐煲……
这样精致的菜肴，叶辛未是第一次见。
除了开出的几道家常菜，剩下的汤水锅煲，辛未甚至不知道那些都是什么，只听得李摇光不断和自己说，辛未，尝尝这个，尝尝那个……她有些食不知味，默然点头，并不断答谢李摇光的好意。
这一切，都被张氏看在眼里。
叶辛未比她想象得要沉默得多，看起来像个好人家的孩子，该是知礼的，她见叶辛未一直低头吃着自己眼前的菜，便吩咐下人将桌上的硬菜往叶辛未跟前推一推，方便她下筷。
叶辛未似是微怔，然后淡淡道谢。
她不卑不亢的态度颇得张氏好感，张氏轻声问道，“辛未是哪里人？”
“回夫人，福建泉州。”
“泉州……”张氏若有所思，“我听说前些年，那里很乱。”
“是。”叶辛未放下了碗筷，“有倭寇侵袭。”
“你家中可还有人？”
叶辛未目光微垂，良久道，“只有我一个。”
李摇光在一旁停了筷子，看向叶辛未。
辛未的神情看起来就像是在勉强着自己平静答话，这些话，她可以在任何场合与任何人谈起，如同说别人故事那样冷静，但惟独在李府，叶辛未办不到。
更何况，是对着张氏说这些。
“可怜人哪。”张氏摇了摇头，给出一个同情的微笑，李摇光看她的眼神也与先前不同，饭桌上的氛围突然变得有些沉重，叶辛未板着一张脸，不笑，也不恼。
李摇光随即岔开话题。“娘，我与这位叶公子，很是投缘。见他第一眼的时候就觉得他与常人不同，这几****住来我们府上，孩儿想带着这位叶公子在京城好好逛逛，可以么？”
“嗯，自然是可以，别耽误了读书就行。”张氏似是无心一般地开口，笑道，“辛未今年多大了？”
“十……五。”
叶辛未略一迟疑，多报了一岁。
“是几月生人？”
“……腊月。”
——其实是初夏，雨水充沛的日子，叶辛未撒着谎，面不改色心不跳。
张氏点点头，“说起来，你和摇光他失踪的弟妹差不多大。”
叶辛未低头吃饭，一句多余的话也没有——尽管那“失踪的弟妹”早就已经像一颗天雷炸响在她脑海。张氏继续道，“莫说摇光与你投缘，我现在看着辛未也觉得喜欢，这几日就让摇光带你在城中逛逛吧，你第一次来京城？”
“回夫人，是第二次。”叶辛未道，“第一次来，是跟着顾家的二公子来京城游学。”
叶辛未低着目光，轻声道。
张氏微微颦眉。
按说，她刚才说了那么多，这少年多少也该有些笑意，说些感激之辞。可是不——叶辛未至始至终都一个摸样，她双眸平静清亮，没有多余的表情，所有回答都彬彬有礼，却拒人千里之外。
于是方才对叶辛未的好感，又降了下来。
“这次返京，你是和阿信一道回来的？”
“不是。”叶辛未轻声道，“是跟随顾家的三公子。”
张氏点了点头，道，“嗯，是……是这样，这件事昨日摇光也和我说了，你是顾家的书童。”
“嗯。”
“虽然在顾家是下人，但既然阿信拿你当客，我们便以待客之道待你。”张氏道，“你在这李府之中不必拘束，只是万事都要守规矩……懂了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