浙江当地发生这等天灾人祸,史孟麒凭借交友和声望,积极收集巡抚罪证,据实上报当地情况。朝廷东厂耳目遍天下,上至朝中大臣的隐私密谈,下至寻常百姓的柴米油盐,无一不难逃过探子的监视,可以说是天下各处,无孔不入,魏忠贤自然也知史孟麒和史孟麟之关联甚深,史孟麟为东林党,是魏忠贤的迫害对象。
为了不让浙江这事被史孟麟上呈皇帝,对史家彻底斩草除根,魏忠贤派许显纯亲率锦衣卫,假圣旨之名,以平息祸乱为由,捉拿肇事众人,其时浙江各地几名正直官员逃避追捕,路过德清县城,藏身在郊外史家庄,许显纯就为抓这名官员,更为以此为借口灭掉史孟麒一家,除掉东林党之一史孟麟的嫡亲派势力,居然放火烧毁了整个村庄,百户无辜居民少有生还,凌云冲家人无一幸免,那一年,他只有十三岁。
凌云冲至今犹记那噩梦般的一晚,雪下得很大,天气很冷,可是他感到很热,热得让他喘不过气来,他的家四处都是火,熊熊的大火,把半片天都照亮了,他从没见过这样的大火,冲天眩目。他的家烧得通红,连他的身子也烧着了,他亲眼目睹一个个亲人倒在东厂番子的刀下、亲眼目睹一个个亲人死不瞑目的倒在满地尸体的血肉之中。
父亲临死前拼命向他呼喊:“快走!快走!”他每当忆起之时如历历在目。他及时救了寄居在他家的堂妹,在惊慌和混乱中,把她推进地窖,叫她无论发生什么事、听见任何声音,都不可以出来。
他原以为他就这样和亲人们一样在大火中离开这个世界,可是他这条命连老天爷都不要,把命丢回来给他,大雪终究是扑灭了大火救了他一命。那场冰火煎熬,他从大火中爬出来,他没有死,却在他的背上留下了大块令人触目惊心的伤痕。从此他流落天涯,和自己堂妹失散多年。
原本,他有疼爱他的父母,有平静安乐的生活,可一夜之间,家破人亡,他沦为孤儿,那场门庭血案和父亲惨死前的呼喊,对一个十几岁孩子的冲击力足可以将他以前人生观重新洗牌。孩提的他,是个有些内向腼腆的孩子,清澈干净的眼睛里没有阴霾,天真单纯的笑容里没有伤害。
那场烈火,改变了他,死过一次的人都不会再轻生,从此以后,他脆弱幼稚的心灵承担起同龄人无可相比的沉重。正如任青阳所说,没有看见他真正笑过。戴着含笑的假面,压住胸中的恨,咽下心中的血,和不世仇敌谈笑共饮,面不改色,他在与狼共舞与虎谋皮之时,心里会是怎样一种冰火交煎的感受?那种滋味,除了他自己,恐怕再无人能体会到半分。
他在地狱之火里潇洒起舞,还要承受世人的冷眼轻蔑,千夫指骂,在他洒脱的笑容里,包含的是怎样一颗千疮百孔,鲜血淋漓的心?那样的创深痛巨的伤口,在躅躅独行的路上却只有自己去舔舐。多少次残梦惊醒的时候,有谁怜惜?凄风苦雨无人知,前路茫茫无人问。
见凌云冲笑而不语,许显纯凑近他,目光隐隐透出凶险,说道:“阁下这份气定神闲,超然物外的气魄,真是羡煞许某啊。敢问阁下大名?”
凌云冲目光灼灼如箭,挑衅般直逼许显纯,敛了笑容,字字清楚的道:“凌云冲。”许显纯阴寒的低声沉吟道:“哦。凌云之志,冲上云霄,这名字,我记着。”
凌云冲眉毛一扬,端起酒碗道:“不知先生名讳该如何称呼?”许显纯一字一顿的道:“许,显,纯。”
凌云冲眼睛朝上看看又看向许显纯,装作皱眉苦思的模样,却一脸的戏谑逗弄之意,道:“呃,说不出来,这名字不好记。”许显纯被凌云冲将了一下子,一时塞住无语,低头看着桌子,阴冷的目光似乎把桌子当作凌云冲,要在他身上戳出两个洞来。
凌云冲一放酒碗,露出疲倦神情,伸个懒腰,冲许显纯冷淡的一笑道:“在下睡意正浓,先行告辞了。这酒帐算在我头上。”说罢霍然起身,大步离去。许显纯一抱拳:“多谢。”拈一颗花生送到牙缝间,狠狠的一锉,仿佛无从咽气般。
酒桌上一番言来语往不啻于刀剑交接。凌云冲论战斗罢许显纯扬长而去,走上楼梯,姿态潇洒中不失端严,上得二楼一转头,在楼梯拐角看见方正安站在那里,看来已经等候多时。
方正安望向凌云冲,微微颔首。凌云冲一边走上前去,一边笑道:“方兄,看来你在等我。”方正安道:“凌兄真是好眼力,什么事情都瞒不过你。”
凌云冲笑道:“你本来就是一个坦白的人,什么事都没放在心里。”
方正安的眼光瞄了他的房门一眼,问道:“能不能到你屋里谈一谈?”凌云冲伸手一引,爽快的道:“请进。”
推门入内,二人进屋,凌云冲热情招呼道:“来,坐。怎么样,喝茶还是喝酒?”方正安道:“都可以。”
凌云冲提起桌上茶壶给方正安倒茶,道:“今日难得午斜,倒不如破点例,以茶代酒吧。”
方正安微笑道:“也好。”举头侧目便看到墙上挂着一把三弦琴,问道:“凌兄也好音律之技?”
凌云冲浅浅一笑,道:“我这是闲来消遣,全是见不得人的玩意儿。哪比得上方兄跟程姑娘的箫声造诣非凡动人肺腑呢。”
方正安道:“你如何知道是我还是她在吹?”
凌云冲道:“你们的箫声各有差别,你的呢,大心大志,济济于世,程姑娘反而更多的是弄箫吹云的隐逸情怀,清泠幽寂,恬静淡然。”
方正安道:“你的眼睛很厉害,没想到你的耳朵也一样这么厉害。”
凌云冲道:“那只是方兄的箫声中寸心流露,真情真意罢了。”
方正安道:“凌兄不但耳聪目明,眼光亮,出手准,就连这一张嘴也厉害透顶,谈笑间寥寥数语就化解了一场险局。昨天的事,我还没向你道谢呢。”说的正是他和程雅言商量的向东厂人引蛇出洞的试探。
凌云冲笑道:“道谢就不必了。你们俩孤身犯险,以少敌多,就算不出手,单是这份气势,也叫东厂那帮人输了七分。我倒真是佩服你们俩的胆色。”
方正安开门见山道:“凌兄单枪匹马,一路跟着那队商旅,不但偷走了他们的地图,还能把他们引到这儿来,这不止需要胆色,更需要非常的本事。”
凌云冲一怔,心想这件事一定是程雅言告诉他的。当日凌云冲和程雅言初次见面,篝火夜谈,程雅言就问过凌云冲这个问题,只是凌云冲没有回答她。
凌云冲道:“莫非你现在开始怀疑那伙所谓的商旅未必是真正的商旅?”方正安道:“因为任青阳从来不承认她开的这间五福客栈是黑店,几次三番下来,我觉得她不像在撒谎,或许,真正有问题的,是那队商旅。我想,凌兄应该知道他们的真实来路,莫非那伙人也东厂的?”
凌云冲知道如果实话告诉方正安,自己的卧底身份和任务都将暴露,掩饰道:“我只不过是一名江湖落拓客,四方跑路,劫财无数,只要有便宜可捡,哪管它什么来路。就算是东厂的又如何?只要碰在我手里,照劫不误。”
说着举起茶碗,向方正安一笑,随口转移话题道:“嗯,喝茶总比不上喝酒来的痛快。你知道喝茶跟喝酒的分别吗?”方正安道:“茶是越喝越淡,酒呢却是越喝越烈。”这个回答正合凌云冲心意,他开心一笑道:“哎,你怎么知道的?”
方正安接口话头,切入正题道:“我以前那个姓史的朋友,也问过我一样的事情。”凌云冲心神一震,握茶碗的手顿时僵住,笑容也凝固在了脸上,虽然面上仍看似镇静,其实心里已经五味杂陈,一时间多少悲欢旧事涌上心头,只是随口一问,没想到方正安今时今日真的还记得自己,甚至只是自己的一句问话他都记得。
凌云冲不禁神思飘远,慢慢地垂下了眼眸。方正安觉察到他的神情变化,继续试探道:“而且我的这个好朋友,他也精于弹奏三弦琴。”凌云冲知他话中有话,有意试探,尽管心中波翻浪涌,脸上仍然不动声色,仍笑意盈盈的道:“嗯,就是方兄你跟我说过的那个,跟我际遇很像的浙江旧知是吧。”
方正安道:“在德清县城外的那片竹林,凌兄是否还记得呢?”凌云冲装糊涂的道:“浙江故乡的人和事很多已不复记忆了。”
方正安不容他回避,步步紧逼追问道:“是记不起,还是不愿记起呢?”凌云冲不置可否的道:“都一样吧。”
方正安正色道:“历史可鉴,青史无双,绝无一样。”
凌云冲一怔,猛的抬眼,望向方正安的眸子里似惊喜,似悲凉,似期盼,似无奈。虽然无语,但这双眼睛里,却盛满了千言万语。方正安一句话叫出了他和他堂妹的名字,十多年了,他几乎忘记了自己真正的姓氏跟名字,猛然间听见,而且猛然听见的是自己和堂妹两个人的姓名,叫他如何自已。可是此时在这个步步杀机危机四伏之地,他一个字也不能说出。他一时失神,方正安忽的唤出儿时的称呼:“阿鉴!”
两人四目相对,见方正安眼里真挚的情感迸发,凌云冲生生按捺住心中的悸动和酸楚,掩饰地换上一张笑面,硬撑着笑出来:“哈哈哈哈哈……”恢复了平常不羁的样子:“看你的样子,倒以为是真的呢。我不过是跟你开玩笑罢了。看样子在你心里面,真的很痴念这位故友啊。我想他要是知道的话,一定会很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