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景深
人是一天一天的迷惘而且麻木了!生活紧迫着你,一切美的诗意,倘若有这么一星星的话,都只能在过去里寻找。这过去倘若是愈近,也就愈使你感到“井中”和“铅色”,如圣陶在《没有秋虫的地方》里所说。
当我这“小物件”第一次到长沙一个中学里去教书的时候,对于喜欢文学的同道,常奉献我的最大的热忱去和他们交游。鲁彦便是我在这时所认识的朋友之一。我们彼此时相过从,不是在一个小酒店上纵谈今古,便是在旷野里拍手狂歌。当时的豪兴,而今安在!
鲁彦是个孩子气很重的人,很容易亲近;他不知道一些虚伪的客套。他不但时常写点小说,学周作人先生写字,并且弹得一手好琵琶,笙箫管笛之类,似乎也会吹的。我对于音乐是外行,但是,我就只是喜欢听他的音乐。
他时常孩子气的拿着一样小玩具,例如泥做的插有羽毛的鸟系在线上系在竹弓的两端,他拿着竹弓一收一放的逗女学生;背地里跟我谈起话来,总是异常憧憬的,一赞三叹的,高兴的说:“女孩子!女孩子!……”
最不能忘的是一个中秋之夜,我们几个朋友雇了一只小船在湘江的橘洲渡口等月亮。月亮总也不出来。四围弥漫了一片黑,看不见黄金一般的橘树,只觉得一排黑衣僧一般的影子竖在你的面前。一阵泥土的阴湿气。我靠在船板上,看着朋友们喝酒谈话,只是感到迷蒙的倦意。没有点灯。在黑暗里,即使兴高采烈的人也会变得静悄悄的。时常有小筏子经过。筏子里坐满了学生,一队队的唱着歌曲过去,歌曲远了,一个无比的沈静又落在我们的船里。大家都在过着中秋节呵!
鲁彦似乎听得学生们的歌声,也有些技痒。他弹奏起琵琶来,一面弹奏,一面歌唱着王维的《阳关三叠》,一会儿唱着“无故人!无故人!”一会儿唱着“你苦辛,你苦辛!”这静夜里凄凉哀怨的琵琶声,至今还仿佛萦绕在我的耳际。
是的,我们都是“苦辛的”。后来我们先后都到了上海,然而,这样无罣虑的会聚是日渐稀疏了!大家为了生活忙着,我再去看他时,他已经成为儿女绕膝的爸爸了;他和他的太太忙着给小孩子喂乳粉;扶了这个,那个又哭了;抱了那个,这个又跌倒了。我自己也为这些琐碎的事苦恼着,似乎命运安排,不再使我享受友朋间言笑为欢的乐趣。
不可复回的过去呵,我寂寞,我要烧掉我的书和我的书桌,我要掷去我的笔……
一九三四·四·一〇
载《人间世》第9期(1934年8月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