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大杰
庐隐在《海滨故人》里，描写女主角露沙的相貌和性情说：“露沙有一个很清瘦的面庞和体格，却十分刚强。朋友们给她的赞语，是短小精悍。她的脾气很爽快，但心思极深，对于世界的谜，仿佛已经识破，对人们交接，总是诙谐的”。我们要知道，《海滨故人》是庐隐前半生的自传，露沙就是庐隐自己，上面这几句话，活动地确切地画出了她自己的相貌和性情。
她今年三十七岁，我们时常叫她“大姐”，她总是笑嘻嘻地答应，昂然以“大姐”自居。真的，在她个人的年龄或是文学的年龄上，她确是我们的一位：姐姐。提到中国新文坛的女作家，资格最老的，谁也承认是冰心与庐隐。冰心做人作文，是温雅细致，庐隐则是豪爽痛快。冰心的作品里，是母亲，小弟弟，高山大海，是家庭的温情和大自然的赞叹；庐隐的作品里，是男学生，女学生，同性爱，多角爱，是爱情的追逐，是悲苦命运者的挣扎。冰心在燕京的环境里，多少是受了些外国文学的影响，庐隐是女高师国文系出身的，她的作品，很浓厚的呈显着中国旧诗词旧小说的情调。在她早年的小说里，她时常把这位女主角比林黛玉，把那位女主角比薛宝钗，可知《红楼梦》这一类的书，对于庐隐的影响是很大的。这种色彩，在《海滨故人》里最浓厚，好在在她以后的作品里，是一天天地淡了。
这一点却无损于庐隐。我们要注意的，是庐隐的时代。民国八九年，正是庐隐这般女孩子们，在课堂里读骚赋和骈体文的时候。新文学运动起来，她便很锐敏地接受了这种思潮，抛弃了旧文学的观念，用白话文的体裁，写出完全近代式的小说了。并且从那时候起，一直到现在，她没有偷过懒，在她求衣求食的余暇，写了将近十册的作品了。从这一点讲来，在十四年来中国新文学运动的历史上，她是有她应得的地位的。
如果我们可以说，“五四”时代是古典主义崩溃，浪漫精神和人权运动的新生，那末庐隐便是一个时代的典型人物。她当时是一个青年女子，旧势力还是笼罩着全社会的。她当时坚强地向她的母亲，提出非同未婚夫解除婚约不可的严重的抗议了。就因此丧失了母亲的爱，她并不因此伤感。后来经了种种的挣扎，受了社会上种种不好的批评，她毕竟解了约，同个使君有妇的青年（郭梦良）结婚了。她说：“只要我们有爱情，你有妻子也不要紧。”她这种独断独行的自信的态度，同易卜生笔下的娜娜，是有几分相像的。这种事体，现在看来是并不觉得稀奇，然而在当日的环境里，她这种精神是难能可贵的，可以说，是新时代一种极大的力量。
不久，那个同她结婚的青年死去了，遗下了一个不满十个月的女孩子。这时候，她感到了人生的幻灭，她真不知道要如何安排她自己。对于一切的信仰都起了动摇，因此，变成一个理智与情感不调和的女人了。酒瓶和烟卷，几乎时刻不离身，醉倒了大声地哭，大声地笑。完全在一种颓废与放浪的生活里，戕害她自己的身子。可是，她这时期产生的一两种作品，比她从前的和以后的作品，都有力量。
庐隐的作品的范围，是比较狭窄的。在她的笔下，很难得看到有关于社会各方面的描写。这一点她同冰心一样，都比不上丁玲，因为她们对于社会下层和黑暗方面，没有深入，对于那方面的经验，是感着缺乏的。她前年住在上海，身受着“一·二八”中日战争的震动，曾以闸北的大火为题材，写成了一篇题名为《火焰》的战争小说。这篇小说，在庐隐的作品里，表现了不同的作风。现在正在一个杂志上继续地登载。
庐隐健谈。在十个二十个男子的集会里，她可以滔滔不绝地谈着话。假如某一个男人有什么讽刺或是讥笑女性的言语，她便面红耳赤地同你辩论，非叫你认输不止。烟与酒，她近几年来是节制了。三块五块钱的麻将牌，她却欢喜来。牌艺相当高明，手眼又灵敏，她上了桌总是赢的机会多，我们叫她做“常胜将军”。
她的个性极强，几乎什么事都要由她自己自主。她表面是一个乐天主义者，内心却是一个悲观的人。有时酒醉了，有时偶然谈到她悲苦的命运和伤心的往事，她便哭泣起来。然而一过去，她又哈哈大笑，她说她是假装快活。
四年前，她同唯建结婚了。她的精神的和物质的生活，由动摇中又回到了平静。最近一两年，她时时在计划小孩子的教育和小说的写作。不料这次因为生产，患了重病，于五月十三号上午十一点二十分，在上海大华医院的病室里去世了。她遗下两个女孩子，大的十岁，名薇萱，小的三岁，名瀛仙。她是福建闽侯人。
二十三年五月十七
载《人间世》第5期（1934年6月5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