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健吾
对着野蕻的两篇小说,我怅惘了许久。这忠厚的乡鄙的小学教员,如今漂流在什么地方呢?
还是一年以前罢,我接到汉口《大公报》转来一封平信,字体工整稚嫩,小小的,像一个练字的女孩子,一腔害羞的心情,认真而又天真地,一个字一个字描给人看。我和它们是旧识。自从抗战以来,我就失掉它们主子的音信。石家庄沦陷的那一天,我悬念故乡的命运,同时也想到太行山东麓一个无名作家的小小的命运。我晓得他不是束手待缚的鱼肉,更不是寡廉鲜耻的顺民。他的小说不时把怒火透给我看。读完我那篇《笨拙的书呆子》,一群东北教员怎样沿着蒙边在民间从事神圣的宣传,他写信给我,说里面的叙述和他本乡的情形大体类似,愿意也写一篇供我欣赏。过了不久,他果然寄来。对着他的作品,我好不惭愧:我凭的是想象,他却一字一句是活的现实,热的经验。他缺欠的不是生命,不是生命所提示的力量和正义,而是文字,而是文字所提供的效能和形式。那样一个埋头苦干的青年,平日已经不凡,(因为他沉默,因他忍得住沉默!)自然到了炮火连天的时候,不会坐听祖国沦夷的。
过了不久,赞皇县踏在纵横的敌骑下面。他想必走进他叙写的太行山了。几个月以后,我接到他从新乡一带寄来一张明信片,说他入了伍,分发在宣传科,做民间政治工作。接着,道清铁路,同蒲铁路,一段一段拆毁,我担心他的踪迹。
原来他去了陕北的肤施。不晓得我随教书的学校迁到了什么地方,他以为我还给《大公报》写文章,便转了那封信来。他入了鲁迅学院,在张庚等指导之下,学习写戏。写信的时候,他们正在演完他的近作独幕剧。
现在,一年了,我疑心他是否还在鲁迅学院。我希望他还在。他可以遇见何其芳的,沙丁的,他可以从后者学得情趣,从前者学得色调。假如他幸运的话,他会遇见一个瘦瘦的恬静的青年,戴着一副大近视镜,并且向他讨教一下他的诗作的旨意。人人视为晦涩的诗人,胡适梁实秋二位教授贬做新诗叛徒的卞之琳,路过肤施,翻山越岭,一直去了河北。假如他听不懂卞之琳的海门话,至少也该从他的转变(一种超人的勇敢)体验出一点道理的。
而且,即使遇不见这些心同志合的成名的青年,他也无所用其懊丧,他有无数的大师在。他有深谋远虑的毛泽东在。他有工作在。
所以,对着他这两篇小说,我觉得自己似乎多余。从前他把我称做师傅,如今做师傅的应该是他,没有一丝一毫应该是我。
五年前,刘真如奉命接办《华北日报》,邀我主编副刊,我转让给徐霞村,自己退而编一个半页的文学周刊。出了两三期,我远迢迢接到一篇小说,署名有一个字我不认识。铅字房也没有这个字,我还得特别嘱咐工人不要铸错。通信处是赞皇县的一个商铺,叫做“大甡号”,中间又是一个僻字。他的叙述相当吃力,但是,我爱他的吃力。初学写东西,就怕贪图便宜,流入浅易。底子扎的不深,将来走路不会走的远的。我请他不要把发表放在心上,一时的浮名是靠不住的,许多有希望的作者被浮名误了永生的前程。少发表,勤写作。把发表看作一种鼓励,不要看做一种价值。他接受我的建议。我时常替他修改远远寄来的作品。偶尔我选择一篇两篇,替他送到报纸刊载。
有一晚晌,将近夏梢的光景,忽然说有一位姓朱的要见我。我有一位亲戚姓朱,但是远在贵州。我请他里面坐。我不认识。一个和我身量相仿的中等高度的青年,骨架宽大,皮肤黝黑,面目匀整,穿着一身中山服,闪闪侧侧,影子一样没有声音,然而石头一样沉着,一步一步走进客厅。他问我是否李某,听说是,回说他是野蕻。我握住他的手,请他坐下,奇怪他从什么地方来的。通黄的电灯照着他的光头,一个充满乡气的老实人。始终没有往睡椅里面多坐一寸。他是从家乡搭火车来的,因为接到我的信,说要离开北平,到南边教书,恐怕以后更少见面的机缘,所以特地赶来见一面,好留一个印象。
他决不晓得他自己给我留下多深的印象。
他在路上用过晚饭。下了车,住在打磨厂一家小店。他渐渐恢复了自然。我问他的生活状况。他是保定某中学的毕业生,在县立第二高小做教员,学校在城外一个村镇,学生共总有五六十个,校长和教员共总三位,他们的功课是包办一切,他的月薪是八元,伙食在内。
听到这里,我默然了半晌。
他说他并不觉得苦,学校订了几份杂志,几份报纸,例如《华北日报》、《大公报》,北平方面的《文学季刊》,上海方面的《文学》,他都可以读到。他觉得相当快乐。有一点点寂寞,然而也还好。他恨他的根基薄弱,见识浅浮。他愿意学习。他希望在图书馆做事。他明天就要回去。
分手的时候,我问他车钱够不够。他说他带够了车钱。我一直把他送到街上。
我的心没有这样激动过。世人的恭维,犹如世人的诟骂,我平日充耳不闻。什么叫做恭维?现在我晓得什么叫做恭维。这不是恭维,这是诚挚的化身。我得到的报酬实在是太丰厚了,太丰厚了。
人生不是儿戏。他给了我一个老大教训。如今,打开抽屉,对着他这两篇小说,我觉得一千斤担子忽然压在心头。我多渺小!我借着他的光辉生活。刘真如穿过敌人的火线,来在安徽办理党务。徐霞村带着一家大小,辗转去了重庆。人生是那担子。有的挑了起来,有的挑不起来。野蕻长着一双粗大的肩膀。他和别人一样挑了起来,这生长在乱山堆的乡下佬,这月薪八元的小学教员。
四月三日
载《鲁迅风》第14期(1939年5月2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