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那是故意的,从头到尾你都是故意的。只有你才敢这样干!”应浩大声地在背后说道。
“自作聪明!”雷钧站住,头也不回地冷声回应道。
应浩仰起脖子,张开嘴无声地大笑。
晚上教育训练,郑少波问坐在前排的应浩:“副指导员呢?”
“跟我请假了,说头痛!”应浩应道。
郑少波看了一眼坐在后面的张义,张义摇摇头合起笔记本站起来就往外走。
雷钧手里拿本书,靠在床上发呆,听见有人开门进来,侧过身子,闭上了眼睛。
“小雷?”张义轻声地叫道。
半晌,雷钧才回应:“我跟班长请过假了,今天不舒服。”
张义讨了个没趣,本想不再答理他,刚跨出门,便听雷钧说道:“别没事就监视我,犯不着。”
张义道:“你是身体不舒服还是心里不舒服?或者是哪儿都不舒服?”
雷钧翻身坐了起来:“你什么意思?嫌我给你们丢脸了是不是?”
张义哭笑不得,索性又走了回来,一屁股坐在雷钧的床上说:“小雷,我们聊聊吧?”
“我不需要安慰,不需要同情,也不需要激励。对不起,我现在心里堵得慌,乱糟糟的,你让我安静一下。明天我会主动找支部检讨。”雷钧冷静了下来,轻声地说道。
张义站起来拍了拍雷钧的肩头:“那你好好休息吧,别太情绪化了,那么多战士看着你。另外,今天下午的事就到这里结束,你也不要再提了。其实,我和指导员能理解你,我想团长、师长甚至雷副司令员都能理解。”
雷钧苦笑着摇摇头说:“你们帮我把秘密守好,我已经听到同志们在议论了。”
张义怔了一下,然后笑道:“哦,好!你不说我们也有这个义务。”
半夜一点多,应浩上完哨回到班里,脱衣服的时候感觉不对劲,拿手去摸雷钧的床。被子还有余温,但雷钧已不知去向。
应浩用力地捅了一下胡大牛,轻声问道:“副指呢?”
胡大牛睡眼惺忪:“没在睡着?撒尿去了吧?”
“我刚从厕所过来,没人!”应浩边穿衣服边说道。
胡大牛从床上弹起来,甩甩脑袋:“坏了!熄灯前他找我要火机……”
胡大牛惊醒了一班的所有战士,有个兵下床准备去开灯。应浩赶紧说道:“都躺下睡觉,不准吵吵。我去找他!”
胡大牛焦急地说道:“班长,要不我去通知下连长吧?”
“找什么连长,不准声张!”应浩从柜子里摸出手电筒,说道:“你先别睡,半个小时后我和副指要是没回来,你再去找连长。”
应浩又去了趟厕所,确定雷钧不在后,返回了班里,这才发现窗户虚掩着,窗台上有一个明显的脚印。从这里跳出去,可以避开门口的哨兵。应浩倒抽一口冷气,这家伙到底想干什么啊?
夜凉如水,月柔风轻。静悄悄的营房,安静得像熟睡在摇篮里的孩子。应浩嘴里含着电筒,悄无声息地翻过营房后的围墙。直觉告诉他,雷钧肯定在训练场。
这一天对雷钧来讲,简直有点痛不欲生,以致茶饭不思、辗转难眠。今天之前,他一直以为自己和父亲已经到了水火不容的地步,父亲就像一块岩石,棱角分明、又冷又硬,永远不知道什么是痛、什么是柔情。如果不是母亲,他甚至觉得自己对那个家可以了无牵挂。他知道父亲今天是冲着自己来的。所以,他要让父亲知道,他并非一无是处,更要向父亲表明自己的立场,对待发配,他仍然没有妥协。
现在他后悔了,从看到父亲步履蹒跚地向前走时,他就后悔了。对自己的表现,父亲肯定万分失望。这还不是最让人懊恼和沮丧的,因为他发现,父亲想要的并非是自己惊世骇俗的表现。他想要的,其实很简单,可自己却无法给予。
应浩翻过围墙,就看到不远处有一个身影,这让他差点惊叫出声。雷钧靠在墙上,对应浩的出现一点也不觉得奇怪。
“副指?”应浩小声地叫道。
雷钧默不做声。应浩顺势靠在墙上,也不上前,过了好久才幽幽地说道:“打个电话回家吧。有些事情,就是个心结,自己系的,要自己去解。”
雷钧被看穿了心思,仰起头冷声道:“你不觉得自己有点聪明过头了吗?”
应浩压抑不住,笑了好久,才正色道:“咱们不要这么说话好吗?你老是这样,挺招人烦的。”
雷钧往应浩的身边挪了挪,问了句:“同志们都很烦我吗?”
“那还不至于,反正我是挺烦你的!”应浩毫不客气地说。
“我要怎么办你说?我要怎样你才不烦?”雷钧不觉恼火,事实上,他自己也从来都是直来直去。
“放下你的臭架子和穷酸劲儿!”应浩一字一顿地说。
雷钧沉默良久,摸索着点燃了一根烟。应浩站起来伸出手说:“别吃独食,给我也来支。”
应浩点上烟,猛吸一口,盯着雷钧问:“没话跟我说了吗?”
“我今天晚上终于彻底地想通了一个问题,这个问题纠结了我好久。刚才你那几句话,更坚定了我的想法。”雷钧的话有点没头没脑。
应浩兴致勃勃地说:“哦?说说看。”
雷钧拍了拍应浩的肩头说:“好了,下次保证不给你再添麻烦。咱夹起尾巴做人,要是再招你烦,你也甭跟我客气了!”
听了这话应浩如坠云雾:“你到底想通了什么问题?”
“走吧,我的排长同志!”雷钧后退几步,看看墙头说道,“你小子也有犯傻的时候啊!”
五 疾风知劲草
西北的冬天总是显得有点迫不及待。这个时候,在南方,仍旧秋高气爽,只有一早一晚才能感觉到丝丝凉意。而这里,凛冽的北风呼号着,利得像刀子似的,一阵紧过一阵,时不时还要裹起一地风沙,天昏地暗的。
周日早晨七点多,天刚蒙蒙亮,侦察连的兵们已经顶着风沙,急速奔跑了二十公里。这会儿,一路慢跑着涌入了二团大院。
跟在队伍最后面的雷钧,一个加速,蹿到了带队的张义身边,气喘吁吁地说道:“连长,今天我已经超期‘服刑’整整一个月了,是不是能给我放个假?”
“你小子想回家了吧?”张义停下脚步,看着雷钧。
雷钧笑道:“啥时候无罪释放,啥时候我再回去。”
“今天安排好了要跟二营打场球的,你是咱们连的王牌。要不,明天放你一天假?”
“我师傅今年转业,就这几天要走,我想去送送他。”
“跟指导员打个招呼吧。少喝点酒,晚上别回来得太晚。”
雷钧平时很少主动去找连队的两个主官,郑少波见他急匆匆来找,还以为这小子要问正式任职的事。没等雷钧开口,郑少波便主动说道:“团里正在研究,这几天团长或者政委就可能会找你谈话。”
雷钧一头雾水:“找我谈什么话?最近除了刻苦训练,努力学习外,我好像啥错误也没犯吧?”
郑少波说:“你个人的问题啊,已经四个月了!”
“哦?”雷钧长舒一口气,“这样挺好,我少操点心,领导也少操点心。”
郑少波不解地盯着雷钧看了半天。雷钧笑道:“这个事以后再说吧。我找你请假,去送我师傅。”
“去吧,去吧!”郑少波笑眯眯地挥挥手。
雷钧转身离去,郑少波愣愣地看着他的背影,若有所思。
早饭时,郑少波轻声地问张义:“你有没有觉得小雷变了?”
张义笑而不语,过了半晌才阴阳怪气地说:“这下你轻松了?”
“你不也一样?很有成就感吧?”郑少波反击道。
张义被馒头噎得直翻白眼:“得了!从他到这儿来我就没睡过一个安稳觉,一闭上眼睛,就担心这小子会整出什么幺蛾子,都怕出病来了!”
郑少波一口豆浆差点儿喷了出来:“真没看出来,张老虎也有害怕的时候啊?我倒觉得小雷来得正是时候,给你找个克星,顺带着维持咱连队的生态平衡。”
“嘁!”张义面露不屑,“就知道你想统战他,好穿了一条裤子来对付我。告诉你,这小子谁都不认,够咱喝几壶的日子还在后头!”
小文书在一旁哧哧笑,张义一掌拍在他脑门上:“吃完了没?吃完了赶紧滚蛋!”
张义正色道:“昨天晚上团长和政委跟你谈这事了吧?我觉得是时候了,老让他在下面待着,咱自己也过意不去。”
“我也是这么想的,可团长的态度很明确,说是等冬训完了再说。挨过几个月的冬训,肯定会脱胎换骨!”郑少波说道。
张义有点不以为然:“我再去找团长。他的素质你也看到了,又是个政工干部。咱们服从命令,也不能唯命是从,还是要实事求是。下个月你又要去学习,总不能还让我兼着指导员吧?”
郑少波点点头:“这是个锻炼的好机会。你跟团长多说点好话,别又犯冲。”
张义皱起眉头:“知道啦,我的大指导!轻重我还是分得清的。”
雷钧出门的时候,碰到了吃完早饭的应浩。今天是他出门汇款的日子,当然,他有很多理由请假。一个老兵三两个月才请一次假外出,谁也不会太在意他到底干什么。
应浩叫道:“副指,我也请假了,去县城办事,一道走!”
雷钧欣然同意,最近和这个牛班长相处得不错,偶尔擦枪走火,也都止于唇齿,少有的和谐。可惜每天训练和教育的时间都安排得满满当当,两人鲜有独处的时间。
师部紧挨着县城的东郊,距离二团三十多公里。这地儿根本不通公车,兵们出门基本上都靠步行。有胆大的兵,外出的时候穿着便装站在马路中间拦车。过往的司机都知道,站在这里拦车的,多半都是当兵的,也乐意捎上一程。
两人都穿了军装不便拦车,顺着大路往前赶。许久未出门,应浩兴致盎然。雷钧多少有点伤感,才几个月的工夫,已经物是人非,一路上尽想着和老范在一起的日子。好在,老范人转身未转,家属随了军,他再折腾也蹦跶不到哪里去。在雷钧的心目中,老范是个天生的军人,也是个天生的文人,硬邦邦的骨头往外冒着酸气,坚持原则却又八面玲珑,转业实在是太可惜了。
雷钧心事重重,应浩看在眼里,却故意视而不见。一路上眉飞色舞,天南地北,尽扯些不着边际的话。雷钧跟着哼哼哈哈,两人走了十来里路,应浩实在觉着没趣了,这才翻腕看表,惊呼道:“快九点了!咱们这速度到了县城,估计连晚饭都赶不上了!”
“要不,咱们跑跑吧?”雷钧也急了,师傅还等着他中午一起吃饭呢。
应浩手指南边说道:“有个近道,能省七八里路。不过,得穿过一个煤厂,方圆十来里地,黑乎乎一片。走一次,身上得落下二寸厚的煤灰。”
“穷讲究个啥?走吧,又不是去相亲!”雷钧转头就走。
翻过一个土丘,眼前波澜壮阔,到处都是七零八落、大大小小的煤堆,一眼望不到头。偶尔还能在煤堆的间隙看到卡车驶过,扬起漫天的黑雾。那景象,让人感觉恍若置身另外一个星球。
人生的转折,很多时候皆在一念之间。两个大兵怎么也没想到,在这个人迹罕至的塞外,他们会碰上一件常人唯恐躲之不及的事,他们招惹了一伙亡命之徒,险些酿成民族冲突。
后来的很多年,这一场突如其来的遭遇仍然在雷钧的脑中挥之不去,他在懊恼,也在感叹。如果那一次他们循规蹈矩,也许应浩甚至自己的人生将是另一番景象。
两伙人扭打在一起,确切地说,是一群人追殴三个彪悍的中年男人。走在前面的应浩刚转过一个煤堆,便被一个浑身鲜血的中年人撞了个满怀。没等他反应过来,七八个尾随的大汉呼啸而至。打头的已经杀红了眼,手里举着一把砍刀,一路挥得是密不透风。眼见两个当兵的横挡在身前,二话不说,当头就是一刀。
这一刀是奔着被撞得晕头转向的中年人来的。应浩反应神速,一把推开中年人。那一尺多长的砍刀几乎顺着应浩的指尖落下,把一旁的雷钧吓出了一身冷汗。
“住手!”雷钧厉声喝道。
“少管闲事!”那人怔了一下,极不屑地扫了一眼面前的两个大兵,对身边的同伙说道:“愣着干什么?快点追!”
一群人压根儿没把这两个当兵的放在眼里,呼啸着又向三个慌不择路的中年人追去。
“怎么办?报警吧?”雷钧显然是慌了手脚,焦急地问应浩。
“报什么警?我看你的脑子进水了!等着警察来收尸是吧?穿着这身军装咱就是警察!”已经追出几步的应浩,回过头来叫道。
等到两人追上去的时候,三个中年人已经有两个被打翻在地。雷钧还想出言劝告,应浩早就腾空飞起一脚,踹向了一个手持钢管的小个子。
几乎一瞬间,七个大汉全部转头围了上来。刚刚差点剁掉应浩一只手指的那个家伙,显然是领头的,他气焰嚣张地咆哮道:“找死!兄弟们给我打!”
雷钧此时已气血上涌,一边拉开架势,一边吼道:“不怕死的就来!”
那领头的,二话没说,右手横刀冲着雷钧就扫了过来。
雷钧从小习武,身手矫健,他纵身向后跃去,躲过了这一击。立地未稳,左侧一根钢管便劈头袭来。好一个雷钧,抬起左臂便挡,同时左脚一个侧踹,那人被生生踹出了两米开外,丢掉手上的钢管双手捂脸,躺在地上。雷钧左臂被击,痛得倒吸一口凉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