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个跳出来说话的是一个五年士官,他脸憋得通红地说:“连长,既然要让我们谈想法,我就来说说。我们都不清楚连队到底想干什么,是让我们重新当兵还是想让我们上战场?就是训新兵蛋子也得有个过程不是吗?”
“你说对了,就是要让你们重新当回兵!”雷钧说道。
另一个胖乎乎的下士说道:“到底是为了什么呢?还有几个月就要退役了,是嫌我们给咱部队丢脸吗?还是拿我们这些老胳膊老腿的残兵败将当试验品?”
雷钧脸上白一阵红一阵,正要解释,胡海潮一拍桌子:“我和连长跟着你们一样训练,你们有谁比我们俩还老?”
那士官鼻子里轻哼一声:“练好了,你们可以加官晋爵,我们练给谁看?眼看着就要退役了,还嫌我们这一身毛病没落够吗?”
这话刺痛了九连长的某根神经,他站起来想要发作,又强压着怒火缓缓坐下。坐在一旁的胡海潮,眼见自己的搭档情绪失常,赶紧轻轻地按了一下雷钧的手,轻咳一声,缓缓说道:“你们讲话别太过分了!如果要捞政治资本,我和你们的连长不可能守着你们这帮不思进取的家伙,跟着你们混吃等死!”
“吃不了苦,可以趁早打报告,卫生队有的是床铺,都是给人留的!”年轻的九连长终究没有搂住火,一推桌沿大声说道。
这番话要搁在平常,根本算不得什么。可这是一帮当兵生涯进入倒计时的老兵,本来心里就委屈,在这支部队最艰苦的环境中当了这么多年兵,到头来说整编就整编,非但没人同情,还没鼻子没脸地被奚落。他们对指导员知根知底,话说重了也不太当回事,可这新来的连长凭什么这么盛气凌人?那士官一屁股重重地坐在椅子上,其他人也跟着上火,交头接耳,愤愤不平。
雷钧已经昏了头,声音又高了几分:“你们有意见也好,没意见也好,无论如何,这个训练只会更严格,不会打半点折扣!”
那士官腾一下又站了起来,脸红得像关公:“我们尊重你是我们的连长,但也请你尊重我们!既然没得商量,你为什么又拿腔拿调地要听我们的想法?”
“就是!”兵们响应着。
雷钧看了一眼身旁的胡海潮,摇摇头,合上自己的笔记本。他很想起身拂袖而去,可脑子里有无数个声音在提醒着他要沉住气。
眼看一场冲突不可避免,胡海潮眉毛一挑,神情黯然地说道:“我当了你们五年指导员,一直觉得你们是我胡海潮最大的骄傲。因为你们的忠诚,因为你们作出的牺牲,因为你们不畏艰难、百折不挠的精神!可今天,我才发现那是自己的一相情愿。”
兵们都低着头,不敢再言语。胡海潮越说越激动,再次拍起了桌子:“你们都看看自己现在是什么样子,看看你身上穿的这衣服、头上顶的这帽子!那么艰苦的环境我们都挺过来了,没有人埋怨,更没有人轻言逃避。因为什么?因为我们是比枪子还硬的军人,是随时可以一柱擎天的爷们儿!这么多年的苦头都吃下来了,到了最后一哆嗦,就■了。因为什么?因为你们的魂掉了,因为你们自己打败了自己!是的,要退伍了,义务快要尽完了,觉得部队亏待你们就要讲条件了。可我问你们,别人为什么看不上你们?你们都找过自己身上的原因吗?别逼我把话讲得太重,伤了我们这么多年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感情。每个人都回去好好想想,脸是靠自己赚来的,无论走还是留,都要对得起这些年的付出,都要让你的家人和朋友感觉到你这兵没有白当!”
有人开始欷歔,雷钧的眼睛也红了。良久,胡海潮长叹一声,说道:“你们非要知道为什么,那我就告诉你们为什么要这样。因为部队并没有放弃你们,只有你们自己主动放弃。有些话我不能明说,因为除了为你们争取,我们什么也承诺不了。但我想说的是,你们这样对待连长是不公平的,他坚守了这么多年……”
“算了。”雷钧胳膊碰了一下胡海潮,“别说这些了。”
“今天的事,我向同志们检讨。我们大家都需要时间好好冷静一下,谢谢!”雷钧说完这些,起身默默地走出了会议室。
胡海潮闭上眼,猛击了一下桌面,起身道:“计划不变,散会!”
胡海潮推开雷钧的房门,屋里烟雾弥漫,地上到处散落着烟蒂。雷钧双臂环抱,仰头站在窗前。
胡海潮轻咳一声,见雷钧不为所动,便随手打开电风扇:“这屋里跟锅炉房似的,你也不怕被闷死?”
雷钧冷言以对:“心静自然凉。欢迎胡指导来指导工作。”
“哈哈!”胡海潮大笑,“难得啊,难得!泰山压顶,面不改色。”
雷钧回过头,拿起桌上的烟盒掏了半天,又捏成一团随手扔在桌子上。胡海潮笑道:“还抽着呢?我那么大瘾都戒了,就是怕你这训练强度,肺活量跟不上。”
“同志们情绪稳定了吗?”雷钧拖过椅子,坐下来问道。
胡海潮点点头又摇摇头:“给他们点时间吧。”
“咱们应该把团里的意思明确地传达给他们的。”雷钧说道。
胡海潮摇头:“不能说,我已经讲得够多了。希望越大,失望就越大。而且,这本来跟团里下一步怎么打算没什么关系,一码归一码。”
雷钧道:“你不是来兴师问罪的吗?怎么好像是要来安慰我?”
“你还真提醒我了!”胡海潮说道,“那个计划我还有很大意见,你应该跟我通个气。其实没必要讲那么清楚,你看哪个连队把训练计划公之于众的?跟我专政,这时候倒讲起民主来了。”
雷钧道:“对不起,这事有点草率了。我是看见同志们的士气不错,我就想着趁热打铁……”
“你还是不了解他们,或者说连队管理经验不足。”胡海潮直言不讳。
“是的!”雷钧点头道,“谢谢你,这次要不是你,我估计得被这帮小子给抵墙上去。”
胡海潮笑道:“还在生气?这才刚开始哦。”
“你太小看我了。我在愁着捧了这么大个烫手的山芋,到底该如何下口。”雷钧正色道。
胡海潮沉声道:“长痛不如短痛,你这么干,也许并不是坏事。”
“这么说,你对训练计划完全认可了?”雷钧笑道。
胡海潮轻叹一声:“事已至此,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我来找你,主要还是来给你打气的,这时候团结比什么都重要。”
“谢谢!”雷钧心头一热,喜上眉梢,“谁让你摊上我这么个半瓶子醋的搭档呢?”
胡海潮道:“嗯!你负责放火,我负责救火。当指导员的,就是这个命。”
二人笑声未了,便听到外面炸雷般地响起报告声。雷钧心头一颤,抬眼去看胡海潮。
“进来!”胡海潮脸色微变,大声应道。
打报告的正是刚刚和雷钧较劲的士官刘良,他推开门看见胡海潮,愣了一下说道:“指导员也在啊?”
胡海潮点点头,望向刘良身后:“都进来吧!”
后面三人低眉顺眼地跟进了屋里,三个士官加一个胖子下士,四人一溜烟站成了一排。雷钧心里暗惊,这几个小子还没完没了了。胡海潮看着这几个老兵,倒是泰然自若:“怎么,想揭竿?”
刘良尴尬一笑,挺起胸膛道:“报告指导员,我们是来向连长认错的!”
胡海潮心里乐开了花,脸上却仍旧板得严肃:“看起来好像有点儿不情不愿?”
雷钧赶紧道:“来,都坐下吧。”
三个人不为所动。胖子下士扬起头:“对不起连长,我们错怪你了!”
刘良接着说:“咱四个算是九连最老的兵了,也都是党员,刚才同志们都来找过我们。我们来,除了向连长和指导员道歉,还要代表同志们表个态。请你们放心,这最后一班岗我们肯定会站好!”
“大家虽然憋了一肚子委屈,但心里都清楚,无论如何,不能丢咱老九连的脸!”说话的是上午刚刚从禁闭室被放出来的士官陈小毛。
胡海潮心底抽搐了一下,眼睛潮红,看着和自己朝夕相处了多年的几个老兵,突然间不知如何回应。雷钧的感触比指导员还深,一边点头,一边微笑。
一场风波彻底平息。送走四个老兵,两位主官各怀心事。对兵们的反应,心情复杂的雷钧,最能感同身受了。兵们犹如惊弓之鸟,虽然选择了妥协,但他们并不甘心,谁愿意就这样不明不白地离开部队呢?回想自己这六年来的经历,苦苦坚守的除了梦想外,不就是为了尊严吗?
胡海潮的心情比自己的搭档还要沉重,可以说是忧心忡忡。这些兵都是他一手带出来的,朝夕相处,每个人的秉性他都了然于胸。越是了解,就越是难以释怀。兵们也是人,是人就有情绪,就有追求和争取权益的本能。这个时候,期望他们所有人都无欲无求是不现实的,也是不公平的。事实上,师团首长们的承诺犹如镜中花、水中月,他无意去揣测首长们的真正意图,但四个月的时间,拿一个抽掉了大部分主力的准后勤连队去跟全训连队抗衡,这本身就是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即便其他连队打盹,真的得偿所愿进了前五名,谁敢保证这个九连就一定能留存下来?他知道,较起连长,兵们更愿意将所有的期望都寄托在自己的身上,而自己一个小小的基层连队主官,又如何能掌握得了兵们的命运?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屋漏偏逢连夜雨”,兵们思想刚刚有所转变,一不留神,兵们又被伤了一次。而这一次,差点酿成大祸,结结实实地把两个主官惊出了一身冷汗。
这两天雷钧和胡海潮都小心翼翼地带着兵们站军姿,练些兵们都不陌生的常规队列动作,根本不敢贸然上高强度的体能训练。兵们也慢慢地进入了状态,虽然个别人免不了还在背后发发小牢骚,但表面看上去和风尽吹、一派祥和。等到周六,上午出完操,两个主官一合计,决定好好犒劳下兄弟们,除了中午加餐,下午任兵们在营区内自由活动。胡海潮一宣布,兵们士气一振,嗷嗷大叫。
午饭后,雷钧拉着胡海潮在俱乐部里和几个兵斗地主,一群围观的正在数落指导员抓了一手好牌不会出。俱乐部的门“嘭”一声被撞开,胖子下士李朝晖灰头土脸、跌跌撞撞地闯了进来。
“连长,指导员,快,刘班长跟人干起来了!”李朝晖上气不接下气地叫道。
“怎么回事?慢慢说。”雷钧还没反应过来,胡海潮丢了手里的牌紧张地问道。
“三连有个排长欺负人,带人去打球,非得轰我们走。刘班就跟他们干起来了!”李朝晖话音未落,屋里的十多个兵全怒了,没等两个主官反应过来,就呼啸着争先恐后地夺门而出。二人大骇,心知要坏事,可是无论他们怎么呵止,都没人理会。
惹祸的正是那个和雷钧较劲儿的士官刘良。吃过午饭他捧着篮球,领着两个兵晃晃悠悠地直奔一营而去,那里有块新建的灯光篮球场,据说是两个退役后创业暴发的老兵全资援建的。那场地建成还不到三个月,完全按照标准的比赛球场建设,配套设施一应俱全。因为坐落在一营营区,所以,平常除了机关后勤的干部外,基本上都被一营三个连队的官兵们霸占着。
刘良是个篮球迷,打球的技术不咋地,但花活玩得好。老九连的环境恶劣,根本不可能建正规的篮球场,他没事干的时候,就喜欢抱着个篮球满世界找人切磋球艺,每个月的那点儿津贴,多半都买了窗户玻璃。那时候兵们文娱生活单调,除了打牌就是下棋,有这么大个乐子,连队干部都睁一眼闭一眼,任凭他瞎折腾。
九连撤回到二团大本营,每个连队都建有篮球场。开始他心情也不好,可老实了没几天就按捺不住,一有时间就拉人去打球。一营这块场地他垂涎已久,可惜每次来上面都人满为患,根本就插不上脚。来的次数多了,他发现个规律,其他连队因为是全训单位,兵们都养成了午休的习惯;机关干部们也只是晚上才来打球,所以中午一般都会空个把小时。
这几天因为要训练,中午哨兵不让出门,他早就憋了一身劲没地儿使,好不容易挨到个周末,想着中午早点过来把场地给霸了,好好过把瘾,没想到身体还没跑热,三连一个少尉排长带着八九个人前呼后拥地赶了过来,大老远就咋咋呼呼地轰他们。刘良一见这架势,还挺高兴,人多可以打全场啊,就不急不恼,笑嘻嘻地冲着排长和一群兵们打招呼。
那排长长着个娃娃脸,可派头不小,压根儿就不把这老气横秋的士官放在眼里:“哥们儿,我们要打比赛,劳驾你让让。”
刘良见小排长真要轰自己,眉头一扬:“我们这有三人,凑一起玩呗。实在不行,我再回去找两个来,咱们来个对抗。”
小排长手一挥:“赶紧地,一边玩儿去,这场地我们征用了!”
胖子李朝晖不服气,双手叉着大腿,佝着身子上气不接下气地叫嚷:“凭什么啊?我们早来这儿了,要玩一起玩,或者那半边归你们!”
小排长歪着脑袋眯着眼,把这三人上上下下打量一番,说道:“你们哪个连队的?怎么看着这么眼生?回你们自己连队玩儿去!”
小排长这语气牛哄哄的,摇头晃脑的样子惹得刘良心里火直冒,他梗起脖子说道:“九连的,怎么着?这地儿是你们家开的?”
“九连?”那排长笑道,“你们就是传说中的九连?对了,你们连不是解散了吗?怎么还有这么多老兵油子死气白赖地跟这儿待着?”
刘良终于火起,破口大骂:“你不就是个小排长吗?你牛什么?九连招你惹你啦?老子当兵的时候,你还穿开裆裤呢!”
小排长临危不惧:“你个老兵痞子,嘴巴给我放干净点儿!”
刘良说:“我就说你了,怎么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