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时间,那些封尘的旧时画面一幕幕在眼前闪现。
清早的街道,一大一小,悠闲步行……
落日的黄昏,手挑鱼竿,相伴而坐……
耀眼刺目的金日,从东方冉冉升起……
落满星辉的夜晚,红色的妙曼身姿随铃起舞…….
眼睛忽然有一丝酸涩,身体也在那一刻变得僵硬起来,那轻软如吟唱的声音仿佛就在她的耳边。
“我说过,今日有事,会晚点去找你,而你只要在屋子里等我就好,我不来,你就要一直等着才是,怎么……才这么会儿不见,就想我想的紧,迫不急待的来找我了?”
他背对着她,弯着身,面对着那玉阶之上的人。
任何话仿佛只要从他的嘴里说出来,便如这世上最美妙的乐章,便是不满责问的语句也是如此。
虽看不见那人的面容,但她还是清楚的知道,此刻那张被粉质遮掩的面庞上,血红的嘴唇必是弯出温柔的弧度,黑糊糊的眼睛也掩盖不了那眼底笑意中的晶莹璀璨。
他总是笑着的,就如同那张脸上始终如一的妆容,就像个描绘完美的面具。
这是哪里,她忽而转首环顾四周。
熟悉的白玉阶梯,熟悉的金色大殿,熟悉的那人,还有熟悉的……‘自己’。
此时的她身体透明而悬空,漂浮在这白玉阶梯之上,看着眼前熟悉的前尘往事……
这是梦吗?
还是此时的她其实就是一个梦,一个在五岁的年纪里做的荒诞而离奇的噩梦……
梦醒了,她还是偏居一隅的终日呆在那个属于她的院落里,虽然无趣,却温馨而安宁,有温柔又凶悍的何姨,有木讷敦厚的丫鬟仆从,还有那个……变、态的妖怪爹爹……
“爹……爹…….”
一声突兀的轻唤,打断了她的沉思,也打破了她的梦魇。
眼前的一切如此熟悉,景色、地点、人物、言辞无一不在昭明着这一切的一切都已经是发生过的‘过去’了。
艰涩结巴的声音从那女孩子的嘴里断断续续的出来,仿佛极不习惯,别扭之极,那孩子白玉般肉肉的脸颊上猛地染上一抹狼狈又尴尬的红晕,只是那墨黑的眼眸仍是紧紧盯住眼前那人,里面是毫不掩饰的急切和焦躁。
像是被那突如其来的‘爹爹’二字吓到,那人身子僵了僵,半晌都不见动静,忽然,轻笑了声,动听而悦耳。
“你叫我……什么?”
“爹……爹……”
“什……么?”
“爹爹……”
“什么?”
“爹爹”
“什么……”
“爹爹!”
那孩子终于斩钉截铁的喊出了那两个字。
“呵呵,为什么突然这样唤我?从我们第一次相见到现在,你好像对我一直很不屑,更不用说这样唤我……”
“听何姨说黄伯伯他们抓了个蛇妖,能放了他吗?”
“怎么?你喜欢蛇?我倒不知你有如此的喜好,还是个妖怪,还是条……死爬虫……”
他突然抬起手,放在那孩子的发顶,将那馒头状的发髻捏在手心里,把玩搓揉起来。
面具般的妆容没有丝毫变化,语气轻挑而温柔。
“我不喜欢蛇,何姨喜欢。”
那孩子皱了皱眉头,言辞不喜不怒的回道。
手上的动作微停,黑糊糊的眼睛下调,对上那孩子的眼眸,他语气莫名问道:
“哦?是她拜托你来求我的吗?连‘爹爹’两字都喊出来了,为了她如此,值得吗?”
“她是我的何姨,我喜欢的何姨。”
声音清脆,毫无迟疑,眯着的眼睛也奋力的撑开那肉肉的外围,睁得极大,露出那双墨黑的眸子,认真而坚定。
“呵,好,你从这里滚下去,我就放了那个蛇妖。”
话音刚落,那粉嫩的人只微微愣了一下,就向那白玉的阶梯滚落下去。
寂静,只有那‘砰’‘砰’‘砰’连续不绝的撞击声厚重的响起。
此刻,那人背着的身姿沉默的站立着。
她在半空的透明身子也淡漠的飘浮着。
像在看场早已知道结局的戏码,无趣的紧。
血色如刀,白玉之上,深深镌刻。
血红如花,层层阶梯,妖异绽放。
仿佛过了很久,又像只是一个眨眼。
那人终于动了动,回过了身,面具依旧,姿态从容而闲适的一步一步迈下阶梯,走至那血染的一团物体面前。
那血色的人儿一动不动,脸上早已被血糊了本来面目,惨烈恐怖。
看着这重现的一幕,她的手也不禁摸上自己的脸,却突然扑了个空。
心也跟着一空,莫名的烦闷与焦躁瞬时袭上心头。
她……好像有什么更重要的事情要做,而不是呆在这里,观赏这莫名的‘过去’。
闭眼静想,却总也想不起来是什么事?
可无论如何,她都不应该继续滞留在这里!留在这个让她厌恶的‘过去’里!
身随心动,她飘浮的身体左冲右撞,却好像被一张透明的网完全笼罩,只要脱离了那一大一小所在的视线范围,身子就会被一股力扯回瞬间扯回原地。
旅途之中,离奇诡异之事也不是没有遇到过,不过最后都会莫名的顺利解决,虽然这次带了个拖油……
眼前忽然闪过一片绯色,静静细想却是什么都没有。
晃了晃脑袋,脑中关于现在的记忆模糊而混乱,只有那些被她封尘已久的‘过去’之像竟如昨日般清晰。
看来这次,她是遇上什么厉害的东西了,此刻脑中的混乱,怕也是那东西所为,既然如此,她也就不费那脑了。
所谓,以不变应万变,既然那个东西不现身,她又出不去。
那也只好呆在这里静观其变了,她倒是想看看,那个东西最终会哪什么样的盛宴来招待她。
垂眼看去,那一大一小仍然保持着原来的姿态。
那人垂着头,倾泻的发丝遮住他半张了面容,看不清楚神色。
那时的她看不到,这时的她也不屑去看,反正看来看去也不过一张面具而已。
“说话……算数…….放……放……他……”
突然,那地上的血团动了动,沙哑无力的声音断断续续从那血染的嘴唇里吐出来。
“我还以为你就这么死了呢……”
白色的纱衣连带着那头漆黑的青丝蜿蜒拖地,他顿了下来,仍是看不清面容,语气还是如往常般,含着轻软的笑意。
他在笑,她这虚影也跟着笑起来。
因为,眼前的场景倒是与她的记忆有所出入,那时候的她可是狠了心一头栽下去,以为自己摔得暂时昏迷,人事不知呢,醒来时也是在自己的殿宇里,身上什么伤口都没有,若不是后来那人故意提起,那时的她还以为是自己的一场梦呢。
却想不到,被摔成血团的那孩子竟还有意识,竟还一定要着那个承诺。
真是可笑,她想,那孩子怎么会这么可笑呢?
无声的笑还没有从她的唇角卸下,沙哑无力的声音又断断续续的响了起来。
当听见那句话的时候,那笑瞬间便在她的嘴角凝固。
一只血肉模糊的手紧紧拉住那白衣铺开的青丝上,血沫连同破碎的声音从那血红的唇里流了出来。
“若是……妖怪……爹……爹……定也……如……此……”
字音落下,那血团终于是不动了。
她的手不觉攥紧,呼吸也更着轻缓起来。
半晌的寂静,青丝不移,身形不动。
终于,两根白皙的手指伸出,捏起那团血肉,青丝带着一丝血红滑出,散落,在白衣上落下点点红梅。
欺身凑近,嘴唇几乎贴着那血色的耳畔。
声音低柔而轻缓,却字字句句穿透她的耳膜。
“蠢,真是太蠢了,你怎么就变得这么蠢呢,如此的你,还真是……让我厌恶呢……”
唔呃……
手压在胸口,她迅速瞥了头,闭上眼睛,嘴边的笑重新挂起。
厌恶,确实让人很厌恶呢,也蠢的让人恶心。
让她看到这记忆中本来没有的东西,让她恶心,让她厌恶,却也不过是让她的心情变坏而已。
躲在暗处的那东西,难道就是为了想惹她不快而将她困于此地吗?
如此,她看够了。
心念刚起,那白玉,那青丝,那血色,就如画卷上的笔墨被水泼过,瞬间便淡了墨迹,散了痕迹。
金碧辉煌的大殿,森冷庄严的雕饰,高座上那人随意斜躺,怀里揽坐着一个淡绿纱裙包裹着的小身子。
底下的白衣弟子整齐的站立两排,恭谨而谄媚。
“我不喜欢这里……”
小手扯开那揽在腰上的大手,身子一起,便要走。
“不是很喜欢那些个带你玩的黄伯伯,李叔叔的吗?平日事务多,你怕也难得见他们几次,如今在这殿上可全都见着了,你该欣喜高兴才是,怎么才一会儿便要走了呢,他们见了你这不待见的反应,可怕是要伤心了……”
那肉嘟嘟的小脸上,眉头蹙成了个川子,盯着大殿站立的那些白衣之人静默了一会儿,眼一垂,重新坐了下来。
“呵呵,真是……重情重义呢。如此,有些话我也该好好的说与你听了。”
那些如预言又如咒语一般的语言,再次响起,熟悉的就像她身体里脉络的跳动。
看着那孩子紧蹙的眉头,惊惧的眼眸,紧紧相握的拳头。
看起来可爱而又可怜兮兮。
她多想俯下身去,揽住那个绿色的小人儿,抚掉她脸上和身上那些碍眼的反应。
然后,告诉她别紧张,因为再过不久,那些恶毒的诅咒就会如同你的呼吸一样熟悉了,然后……一切也都无所谓了。
他的话说完了,那些言辞或激昂或沉静的议会也结束了,人流鱼贯而出,不到一会儿,大殿寂静而沉闷起来。
“我不要理你了,我要去找何姨。”
甩下这句话,那浅绿的小人儿一阵风似的向大殿之外跑去。
“我们打个赌如何,你赢了,那天的允诺自然实现,若是输了……那输的后果也只有你自己担着了。”
淡绿的身影在门口微微停顿,接着抬脚迈步,头也不回的跑了。
她的虚影飘浮在大殿的上空,下面是那人慵懒俯卧在高座上的身姿。
她看着他,他看着殿门。
寂静默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