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御书房,阿三照例和其他侍卫一起站在门外静静等候。实在看不下去殿下的神游状态这才上前低声提醒了一声。
入了御书房,氤氲的檀香让李玦回过神来。
“父皇找儿臣有何吩咐?”
年过半百的皇帝正在写字,一笔一划甚是认真,认真得好像根本没有察觉到李玦的在场。李玦也没有再出声打断,一直保持着行礼的姿势。
过了好一会儿,皇帝似是回过神来,免了他的礼数,只道:“你且过来瞧瞧我这字如何?”
得了赦,李玦站起身来走到皇帝身边,往桌面上摊着的宣纸上看去。是楷书并非大字,皇帝年纪大了,眼力也越发不大行了。
但李玦看着皇帝写的字,却突然间看出了些冷汗来。
“觉得如何?”中年男人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李玦只觉得背后发凉随即又跪下去。
“请父皇降罪。”
皇帝淡淡看着他跪下身去,声线不咸不淡,“你何罪之有?”
虽然是臣服的姿态,但李玦的内心始终平淡,只是微微俯下身去,道:“父皇洪福齐天,自当长寿,眼力的下降不过是自然所有,儿臣觉得不必太过在意。”
“不过一幅字,你倒是看出了不少东西的模样。”皇帝笑了笑,随即坐下,也准了他起来,赐座。李玦应了,而后坐下。
皇帝知道他内心所想,便也开门见山道:“听说你抓了前鸢栖宫二宫主。”
“是。”
“有什么进展么。”
“回父皇,这……儿臣不才,未能得到些许有用的消息。”
乌墨于砚中划开,皇帝抬眼示意李玦磨墨。皇子殿下站起身来,动作缓慢却有力。皇帝满意地看着墨汁均匀地渐渐渗出来,赞赏道:“朕那么多个儿子,也就属你最有能力。”
磨墨的手微微顿了顿,皇帝视而不见,只是道:“将来这江山都是你的,万万不可感情用事,误了这祖先千里跋涉打下来的家国天下。”
话已至此,皇帝突然宣见他的目的很明显了,李玦当即收好磨石,垂首恭敬道:“儿臣受教了,只是那前鸢栖宫二宫主儿臣以为留在身边将来会有大用。”
“比如说?”
皇帝重新执了笔,在宣纸之上重新练起楷书来,笔尖勾画毫墨微晕,这回写的是“家国太平”四字。李玦看着最后的笔画成型,按捺住内心微微的恐慌,恭敬道:“儿臣以为现下虽然家国太平,但武林之中不安定因素仍然存在。”
“但据朕所知,那位江流流姑娘并不能翻起多少浪花。”
不知何时,皇帝放下了笔,淡淡的目光锁定着李玦,神色莫辩。感受到这道目光的皇子殿下又是俯下身去,“儿臣认为,江流流无疑是操控鸢栖宫那一派势力的最佳人选。她在鸢栖宫内没有足够的实权,但是在鸢栖宫人之中却拥有着不下宫主江临仙的号召力。”
“说得有理。”皇帝将写好的宣纸放到了一旁,而后自己磨起了砚,最后淡淡道了句:“朕自有前车之鉴,江家之人往往出你意料,不得不防。”
闻言,李玦心中讶异,但却不好问出口,只好又恭敬道:“儿臣明白。”
没想到皇帝又补了一句,“若是你分寸掌握得好,那江流流收为侧妃也不是什么大问题。”
李玦心中一惊,蓦然抬头看向自己的父亲,皇帝视而不见,继续道:“但也只是侧妃,永不可能扶正。这是我下的旨意。”
苗疆腹地,一名青年坐在并不高大的藤树上,把玩着停在自己手上的信鸽而后目光向下看着那个背影柔弱青丝扑地的女子,轻笑道:“皇帝有所让步了。”
如霜雪般的声音响起来,削葱玉指仍在面前古琴上恣意游走,女子的声线不咸不淡,“皇帝打得一手好算盘。”
青年从树上跳下来,而后走到女子身旁,伸手抚了一下她的柔滑青丝。触感犹在,只是先前那一头的墨绿发丝渐渐褪了色,成了正常人的黑发。但他知道,若不继续治疗,这一头青丝便成白发。
“不必担心我。”女子渐渐停了手中动作,余音袅袅,“本来也无多少寿命留着了,能够多活这两年已是恩泽。”
素手覆在青年微微发紧的手背上,一向不苟言笑的江临仙朝着连古古露出了微笑,“你是来和我道别的。”
她还是如同当年那般洞悉人心,连古古也习惯了被她一语说中心事的感觉。就势将她拥入怀中,他吻了吻她的发顶,“放心,七日之后我就会赶回来了。”
江临仙闭上眼,只“嗯”了一声便不再答话。
关北鸢栖山顶。
泽清看着手下送来的消息,只是淡淡笑了笑,并不多说话,“若是有自称连古古的人到了,便通知我一声。”
“是,宫主。”
不出所料,两日之后,连古古便到了鸢栖宫之上。一到了蕴风殿就开始抱怨鸢栖山太冷受不住。现任鸢栖宫宫主泽清出外相迎,彼此二人对于连古古要说的事情都心照不宣。这么住了两日,连古古将一封信按在了泽清面前,神色莫辩,“阿仙说,你看了信之后应当知道怎么做。”
泽清不苟言笑,却还是微微点了点头道:“宫主的意思我自然明白。”
何必独醉卧,与君歌一阙。
景和宫这几日安宁许多,被锁在其中的江流流姑娘近日来无比安静,每日宫女前来服侍她起居她便顺从任那些宫女摆布,饮食却从来只吃一点,平白瘦了不少下去。李玦也来问过不少次,均被后者冷脸给关在门外,皇子殿下并不好的脸色只看得那些个宫女太监脸色发白。
但是这种情况,在莫名其妙的低压氛围持续了第五天后,被皇子殿下给解开了。
这一日江流流在宫女的服侍下准备躺下睡觉,寒冬的天气因了炉火稍微有些氤氲暖气,再加上时时点着的熏香,躺下没多久江流流便感觉昏昏欲睡。
只是今日明显有人不打算让她好好睡觉,虽然她从来没睡好过。
正当她努力培养睡意准备睡过去时,一个人突然坐到了她的床沿上。已是夜半,那些个宫女根本不可能上前坐到床沿上,再加上模模糊糊听到的一排人跪地的声音,她就知道来的人是谁了。
只是她没打算睁眼。
空气之中游弋着丝丝的酒气。
他饮酒了?闭着眼的少女这么想着,却还是没有任何动作。自从江千流自焚身亡之后她便一直在研习假死的办法,有时可以让自己闭气一炷香左右的时间,而现在只是装睡,自然不在话下。
皇子殿下似乎是真的喝得有点多,以至于根本看不出来江流流到底有没有在装睡。他只是沉默得坐在床沿上,一直看着“沉睡”着的少女的侧颜。江流流也没动,二人就这么僵持着。
直到某一刻,皇子殿下突然一顿,随即又站起身来,只是影子仍然投射在帘帐上。因了影子,少女知道他并未离去。
好似听到有宫女上前低声询问,李玦低低吩咐道:“好好照顾江姑娘。”说着便欲离去,却被帘帐里的一只手给抓了住。
李玦身形好似僵了下,随即下一句话就是“你们都退下。”而后他回头看着帘帐里江流流坐起身来,脸色略不好。江流流见他脸色不好,非常自觉地从床上下来,默默走到了他背后。
宫女已经尽数退了出去,房内便更加安静,只听得到皇子殿下略微粗重的呼吸声。
“你刚才没睡?”口气有点不好。
“嗯。”
他不知道接下去要说什么,但少女已经从背后抱住了他,只是仍旧沉默,沉默地不像往日的她。
带了风雪的袄子触手冰冷,被抱着的人身体又僵了僵。他感觉得到身后一向活蹦乱跳的少女在这几日消瘦了多少下去,环在腰间的手臂更加纤细。
“父皇说……”他以手覆面,感觉得到额头青筋略微暴起,“他说要我纳你为侧妃……”
少女的手一抖。
“但……永远也只是侧妃。”他仰起头,眼神幽深,“……他是在报复。”
环抱着他的手缓缓松开,李玦自嘲地笑了笑,随即踏步向前,努力轻笑道:“我放你走。”
江流流站在原地,看着他大踏步离去,不置一语。
放我走。
但你又什么时候知道,我愿不愿意走。
这件事情便这么不了了之。第二日江流流再起床时察觉周围的宫女更加多了起来,从小就清静不了的江流流看到这么多人自然也清静不下来。于是起床用过早膳,江流流便如同少时仍在鸢栖宫之内时那般……玩起了自己的属下。
所以在宫廷侍卫长走到江流流所在的房间正准备传达皇子殿下的意思,却闻房内一阵宫女嬉笑声,当下边心生疑惑。踌躇片刻还是向一旁的小太监传达了自己前来的目的。那小太监见状,连忙诚惶诚恐引进。
进得屋内,侍卫长才发现皇子殿下说要送走的那位姑娘正和宫女们玩捉迷藏。
深宫后院,这样的活动便已是难得。只是不是听闻这位姑娘和殿下的关系闹得很僵么?现在这般无忧无虑……
已是而立之年的侍卫长不敢多想,连忙上前问候。
江流流见有人来到,疑惑地看了看侍卫长,笑嘻嘻地问道:“大叔有什么事么?”
见到如同孩童般的笑脸,侍卫长反而不知该说些什么好了,顿了顿,他才道:“殿下嘱咐卑职前来送姑娘出宫。”
江流流道:“那等我收拾一下,能帮我问问殿下我可以带点东西走嘛?”
她答应得如此迅速,侍卫长都有些接受不了,随即心中便升起了隐隐的恼意,但面上还是滴水不漏道:“请恕卑职前去转告。”
“我和你一起去吧,如果不行的话反正也拿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