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那座黑色的灯塔耸立在海岸线上,每到夜间,探海灯便会光芒万丈地将碧沉碧沉的大海照耀,那光芒比渔人在大海深处朦胧的光影中寻到的珊瑚枝还要红,曾有个能占得几笔风水的大副说,那灯光很有些“血光之灾”的意思。也是,在别处,谁见过血色的灯光?
灯塔里住着一个瘸子和一个少女。瘸子叫老水,据说年少时曾闯过关东,淘了不少金子,后来被山贼黑了钱,砸断了腿。少女叫阿水,是老水从海滩上救上来的,阿水的真名她自己也忘了,老水救她上岸时,她还是个六七岁的黄毛丫头。
灯塔处于海域下游,退潮之时,座基一带常常堆满了海水冲刷过来的各色物件,泡烂的蔬菜,撕裂的破网,动物的尸体,甚至一些人的尸体。每次潮落,老水都会撑着他那副棺材,带着已经出落得像花骨朵一般的阿水去捞尸。他在60岁那年就让渔村的王木匠给自己打造了这副楠木棺材,每年都重新上一次桐油和茅草。
老水捞尸的工具很讲究,那是渔人打捞大马林鱼用的大型网兜,据说兜一块豆腐也不会碎。老水每捞上来一具尸体,都会放到灯塔的座基上晾晒,等到臃肿的尸体脱水了再趁着日落背到灯塔里去,放在地下室,焚香净手,点上蜡烛,给尸体裹上雪白的裹尸布。
每个月的19号,海滩警署那边都会派人来认领尸体,要是尸体正是他们要寻的,老水一个月的“烧刀子”就不用愁了。日久天长,老水的地下室积聚了越来越多无人认领的尸体。有个寄宿的渔人曾误闯入了地下室,看到了很多无头尸体,尸水将雪白的亚麻布浸染得蜡黄,当时他就吓得尿了裤子。
有一年春初,海岸线下起了一场迟到的雪,那是百年不遇的“蜜雪”。所谓蜜雪,便是雪花中带着蜜色,那种蜜色传说是拜遥远的花海中的花粉所赐。那一天傍晚时分,老水背着一具碎尸进了地下室,他拍掉身上的雪花,便点燃了三白四红七根蜡烛,给尸体褪衣,换上裹尸布。
阿水一直在他身边,目不转睛地看着,她那对乌亮的眸子里没有一丝恐惧,而是对死者的好奇。那具尸体四肢支离,死于乱刀。老水正穿针引线,用红线续上尸体的残肢,外面忽而传来一阵怪异的敲门声。
外面的落雪声和潮水翻涌声很大,但那敲门声却更加刺耳。老水皱起了白花花的眉毛,将针线插在死者裂开的颅骨上,便持着一根红蜡烛,走向铁门。
门开了,外面站着一个瘦小的女人。她的脸上罩着一层面罩,身上披着厚厚的棉袄,袖角处露出油腻腻的棉花,手上打着一把苍黄的竹节伞,在风雪中瑟缩着。阿水皱了皱鼻子,女人身上散发着的蜂蜜味里,隐隐藏着一股尸臭。
老水将女人让了进来。阿水很懂事地拿来一只鸡毛掸子,递给了女人。女人掸了掸身上的雪花,说:“劳驾了,今年春天油菜花开得特别旺,我带着几箱蜜蜂一路上寻到了这里,谁知竟碰上了这鬼雪!”她的声音却不显得苍老,年轻时该是个漂亮的美人。
“鬼雪?”老水对这个女人并无好感,她打搅了他整尸的好光景,“这是蜜雪,海神娘娘的恩赐!”
“哦?”女人干笑了一声,微微低下头,即使隔着一层纱幔,老水还是感到她的目光打在了自己的手上。老水的那双手特别白净,居然没有老人斑,或许是尸油涂抹多了的原因。
“阿水,你带她去吃点馒头,我去赶我的活。”老水搓了搓手,持着蜡烛便走。
“我听说你的地下室堆积了很多尸体。”女人忽而说,“我有一个朋友,在20年前失踪在这片海域,说不定就在你手上。”
老水干咳了几声,说:“超过一年的尸体我都会埋掉,你看到灯塔后面的那片红柳林了吗?它们长势很好。”
“这个人或许你见过。”女人的声音里有了些执拗,她从身上摸出了一张黑白照片递上去,“你先看看嘛。”
老水鼻子里哼了一声,接了照片。他那双一向稳健的手忽而颤抖了一下,烛光也跟着剧烈地摇曳,爆出一颗老大的灯花。
“我从来没见过这个人!”老水将照片还到女人手上,脸色却已苍白。
女人的声音冷不丁地阴沉下去:“是吗?但你应该见过这个!”她的袖子一抖,里面滑出了一把雪白的扇子,“呼啦”一声打开了,扇面上是纳兰性德的两句《木兰辞》:“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西风悲画扇。”扇坠是一只羊脂球。
“你……你是谁?”老水的嗓音有些发颤。
女人无声地笑了,说:“老水,我是谁不要紧,但我知道‘雪花’的秘密!我给你三天时间,三天后,我会派人来取那件东西!”她将雪扇袖了回去,一头扎进了雪夜,又恢复了那副瑟缩的样子。
老水看着那个女人佝偻的背影,失声道:“难道他还活着?不,他已经死了!可是,可是……”
“阿公,你怎么了?”阿水还是第一次看到阿公眼中露出恐惧。
“阿水,快,点上所有的蜡烛,带上你的化妆盒,跟我去地下室!”老水踉跄着步子走到地下室,颤着手将那具碎尸缝好了。
阿水点了数十支蜡烛,烛光将老水额上不断渗出的汗珠子照得雪亮。约莫隔了半个时辰,老水双手飞快地在那些蜡烛上掠过,捧着将化未化的一堆蜡烛油,扣在自己脸上。“嗤”一声响,一股焦臭的肉香弥漫开来,老水忍着痛,麻利地剥下半干的蜡烛油,按到那具碎尸脸上。
“阿水,该你出手了!把这具碎尸勾勒成阿公的样子,千万不要出错!”老水脸上起了血泡,一张老脸有些狰狞。
阿水抿着嘴唇,用粉扑子在蜡人脸上扑了扑,调了胭脂和草木灰,开始上色,数笔下去,一张丑陋的老脸渐渐成形。
“阿公,你为什么……”阿水不解地问。
“阿水,有些事阿公现在还不能告诉你,但你务必照阿公所说的去做,否则,阿公将性命不保!”老水的脸皮发颤,走到那个楠木棺材前,掀开一层棺材板,从里面取出了一把扇子——一把和那个女人的雪扇几乎一模一样的扇子,说:“如果阿公躲不过这场劫难,你就带着这把扇子去找一个人!他叫九爷,在三里墩公墓里守墓,过了渔村,再翻过一座山就是了。”
阿水将雪扇藏在内衣里,这时的她才感到了些许惊惶。从小她就是在死人堆里长大的,她并不惧怕死人,她只怕自己最亲的人变成死人。
三天后的夜晚,灯塔内白烛高烧,阿水像往常一样睡在楠木棺材旁的草席上,裹着厚厚的棉絮。楠木棺材里的蜡像安详地侧躺着,烛光打在它脸上,与真人无异。
阿水的左眼眼皮忽而跳了一下,她裹着棉絮走到门口,从门缝里看出去,探海灯在海域划出一片血色天地,在那片天地里一个人的投影在晃动,有人穿过灯塔的通风管道下来了!
阿水顺着阿公的话,快速躺倒在席子上,将双眼闭上了,露出微微一条缝。
一个小人从通风管道里无声地跳了下来,那个小人看上去不过一米左右,却长着胡须、喉结,一颗大头占据了半个身体。小人走到楠木棺材前,看到熟睡的“老水”,忽而龇开牙,无声地笑了。
小人从身上摸出一柄匕首,飞快地对着“老水”的咽喉一划,一股血水喷涌了上来,小人的脸上顿时开了血花。
小人舔了舔鲜血,又在“老水”的尸体上摸索一番,从“老水”裤裆里摸出了一把雪扇,他看一眼棺材边睡着的阿水,一张脸扭曲了,似乎动了邪念。
“啪——”蜡烛跳了个大大的灯花,小人愣了一下,忙收了雪扇,猿猴一样顺着通风口而去。
隔了半晌,楠木棺材底部传来“咚咚”的声响,阿水忙爬起身,将那具碎尸抱了出来。棺材板的夹层一翻,老水露了半面脸,他的手上捏着一只死鸽子,他从棺材的缝隙中看到小人下杀手时,适时地割开了鸽子的咽喉,放了血。在这之前,他还给碎尸加过温,凶手摸索碎尸胸口时应该感觉到尚在的温度。
“阿公,你得救了。”阿水欣喜地说。
“不,那个人生性多疑,他还会来的!我们必须把碎尸丢到海里喂鲨鱼,不能留下尸首把柄!”两人推着楠木棺材,下了海岸线,又滑向了浅海。
血色的灯光照耀下来,阿水无意间看到阿公的手上有几滴黄糊糊的东西,疑惑道:“阿公,你手上……”
老水一看双手,面色顿时变了,他急躁地在碎尸身上摸索几下,捏出了一把雪扇。
他打开扇面,上面的诗句他三天前曾看到过一次:“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西风悲画扇。”唯一不同的是,扇面上的一朵牡丹被蜂蜜染成了黄色。
“嗡嗡嗡——”远海忽而传来一阵嘈杂的声响,跟着一团米黄色的云在月光下飞来,等到近了,阿水才发现那团“云”是无数的毒蜂组成的。
老水“啪”一声合上扇子,惨笑道:“上当了,我还是上当了!原来大海深处藏有花海的传说是真的!阿水,我的孩子,带上两把雪扇快跑!”
阿水已经预料到什么,带着哭腔道:“不,我要和阿公一起跑!”
“傻孩子,那是食人蜂,他不会放过我的!记住,三把雪扇齐聚时,注意地下室无头尸体的摆放位置!”老水猛地一推阿水,阿水“扑通”跌入海中。等到她浮出海面,看向楠木棺材时,那团黄云已经席卷而去,棺材边缘挂着两副骨架,她知道其中一副就是阿公的。
探海灯血色的光芒照到了棺木上,两副骨架像是镀了层红漆似的,衬着碧沉沉的大海,有些毛刺刺、阴恻恻,说不出的诡异。
【2】
阿水离开灯塔时,带走的仅仅是两把密封的雪扇和那只化妆盒。她虽是在死人堆里长大,但心地却纯得像鸽子毛,对很多事都不懂得。阿公的死使她悲伤不已,仿佛天塌了一般。她循着阿公的话,走过了渔村,翻过了一座大山,三天后抵达了那个叫三里墩的公墓。
公墓遍植柏树和雪松,冷风一吹,松塔摇落,砸在一个个馒头一样的坟茔上。阿水沿着公墓中间的一条泥路,走向守墓人的茅草屋。她走到门前,正要敲门,草屋上忽而“啪嗒”掉下一个黑糊糊的东西,她低头一看,却是一只风干的猫头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