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三七年秋,日本人全面侵华。
秋农最先听到敲门声,最近身体乏的睁不开眼,大概是月事又要来了,脑子昏沉沉的,她以为父亲刘家峰赶生意回来了。
“等等。”秋农望了一眼门房,伙计又去哪里消遣了罢。起初外面还轻轻地敲门,但没人听见,于是外面不耐烦了。接着门口的人喊话了……根本不是父亲刘家峰。
“警察!开门!快快!”
敲门声再次响起,这次更响了,在秋农的骨髓里惊起阵阵颤栗。睡在床上的刘生龙,刘生虎还有她的亲儿刘生麟都受到了惊吓。
“妈!妈!我害怕!”
“开门开门!开门!快开门!”
现在才几点啊?秋农透过四方屋看看这四方的天色,一片漆黑。
她有些害怕,想起最近偶然听到老爷和老太太的谈话,饭桌上他们总这样说话,大奶奶总皱着眉,觉得饭桌上讲这些影响人吃饭的心情作甚。秋农倒不介意,时而还会在老太太房门口不小心听见他们谈话,她像是偷听,以为他们故意讲刘海鑫不想给她听见伤了心,她便还故意透过门缝往里细看。
父亲刘家峰很紧张,声音有些发抖,老太太则一脸焦虑。两个人讲的是青州话,秋农都听得懂。
刘家峰轻声说,“之前买了的家当总算是对的,以后日子更加难过,我们要小心才好。”他的话中还有些从未说过的字眼,“当兵家属”“营”“抓捕”“大搜捕”,秋农不懂这些词的具体含义。刘家峰把声音压得更低,说只是家里的男丁可能危险,妇女和孩子大致不碍事,他每天晚上都和几个伙计躲在地窖里去。
晌午刘家峰跟秋农大致说了一下,“这段时间我们家男人都得藏起来直到‘情势变安全为止’。顾莲生这个老贼把你男人当兵的事情告发了,小日本子正在控制当兵家属,秋农啊,你可得和你大娘照顾好老太太和我三个大孙子啊!”
现在具体什么“情势”?秋农心想。什么是“安全”?情势能回到“安全”状态吗?好几次她都想问问父亲,“营”“搜捕”是什么意思,但又不愿意多想了去,所以一直没敢问。
“开门!警察!”
警察发现地窖里的父亲了吗,秋农心想,所以他们大半夜出现在这里?他们要把父亲带出青州?带到那些遥远的、他们深夜谈话中提到的“营”里去吗?
阿龙阿虎光着脚悄悄跟着秋农,秋农发现他们,“你们去告诉太太和奶奶说是警察来了。”
阿龙阿虎也不犹豫悄悄跑回门厅尽头大奶奶和老太太的房间。阿龙的手刚碰到大奶奶的肩膀,她就醒了。
“姨奶,是警察来了。”阿龙说,“他们在敲门呢。”
阿虎这边也告诉了老太太,“太奶奶,警察来了,您快醒醒。”
老太太和大奶奶几乎同时掀开床单,起身下床。大奶奶一边整理额前的头发,一边打着呵欠。她看上去太疲惫,太苍老了,根本不像四十来岁的人,阿龙心想。
“他们来抓爷爷吗?”阿龙急切的抓住姨奶的手臂问道,“他们是来抓他的吗?”
大奶奶没有回答。外面再次传来急促的敲门声。
老太太穿着睡衣套着披肩,牵着阿虎的手走向大门。她的手湿热湿热的,手心的老皮又硬的冰冷,阿虎心想着。
秋农见她们都来了,便安心站到旁边去。
“谁呀!”老太太拉开门闩之前怯怯的问。
一个男人大声的叫出她的名字,“刘老太太!”
“是我!”老太太铿锵有力,但有些刺耳。
“快开门!我们是警察!快点!”
老太太一边抚胸,秋农发现她的脸色白的吓人,彷佛魂魄已经吓没了,人被冻僵了一样,迟迟的站着动也不动。大奶奶也没见过老太太这样惊恐的样子,要知道这个刘家从来都是她做主的,她都慌成这样了,她们怎么能不害怕,她舔着干燥的唇舌,痛苦的揪起衣裳。
外面的人再次捶门,老太太笨拙地打开了门。所有人都跟着老太太往后退了几步,以为会看到黑色的警察制服。
两个男人站在门前迫不及待进来,一个是警察,黑色的帽子和衣裳,些许亮白装饰,另一个也穿着黑制服手里拿着警棍,还有个名单。他叫了老太太的名字,然后还有大奶奶和老爷的名字,一口纯正的青州话。
哦,我们应该没事,秋农心想,如果他们是青州人,不是日本人,我们就不会有危险啦。“如果他们是青州人,就不会伤害我们。”阿龙悄悄对阿虎说。
秋农把阿龙阿虎紧紧拉到身边,隔着薄薄的外套,阿龙能感觉到秋农剧烈的心跳。他想把秋农推开,他想站直了,勇敢的看着他们,不要畏缩,怕什么,他可是将来的男子汉大丈夫!他希望自己勇敢些!
“家峰不在,不,不在。”老太太倔强的结巴,“不知道他去哪里了,反正没在家。”
拿警棍的男人从她们身边挤进了屋子里。
“你们动作快点,拿上衣裳,所有人要去外面住一段时间!”
老太太没动,她看着那个警察。警察站在台阶上,脸朝外,一点同情心都没有,甚至习以为常的无聊中。老太太拉着他的黑色制服的袖子。
“长官,求求你,我们家老的老小的小”她刚开口。
警察转身把她的手拨开,眼里尽是冷酷默然,“没听见话是不是!你们所有人跟我们走!还有这俩小子!你媳妇,什么乱七八糟的都要跟我们走!赶紧的!”
大奶奶有些怕的抽噎起来,开始声音小,眼睛不停瞥着地窖的方向,后来渐渐的干脆大哭起来。秋农看着她有些怔住,来刘家几年了,大奶奶一向是事不关我的样子,从来也没大笑大哭过。看着泪水顺着大奶奶惨白的脸上的皱纹往下滚落,她也吓住了,好像是要出什么事才能平息。
“姨奶,你别哭。”阿虎拉拉她,“有人看着呢。”
“乖孙,姨奶不哭不哭了。”大奶奶知道自己这样在陌生人面前哭是丢人的事情,可那两个人根本不睬她的眼泪,只一个劲儿的催她快些,没有时间浪费了!
“快快!不许哭!”
“你们要带我们去哪!”老太太严正恳求道,“我们都是良民!我们刘家在这青州是赫赫有名的家族!为什么你们要带走我们!你们到底要带我们去哪!”
“是啊,不能带我们走。”秋农跟着老太太念叨,两个男人没多说什么,只是步步逼近,阴险的看着她。
秋农吓得脸色煞白,她也回到自己的房间里,一下子瘫坐在床上。过会她直起身子,对阿龙阿虎,声音细若游丝,脸上的表情木讷如面具。
“叫阿麟起来,你们都穿上自己的衣裳,再带点衣裳。现在就去,快点,快去。”
阿麟睁着眼睛透过帐子,门缝看到了那两个男人,吓得不敢出声。他看到衣衫凌乱的妈妈一边抽噎一边收拾着行李。
“我不走,我还没睡醒呢。”阿麟鼓起一个三岁的孩子全部的勇气和结结巴巴的少之又少的词语,他坚决不肯走,甚至又把身子爬回被窝里。
阿龙愤愤走开去收拾衣裳,阿虎便拉着小弟弟连哄带骗。
“妈妈是要带我们去买好吃的,那两个叔叔家里有许多好吃的!”
“你看,姨奶和太奶奶都去的,大家都要去吃好吃的,你一个人呆在这里”阿虎回头瞧瞧看了一眼秋农,“连妈妈的奶都不给你吃了。”他嘻嘻笑,可能知道这样对一个三岁的孩子说是羞羞脸的。
可刘生麟是继承了谁的倔脾气,越往杯子中间缩去就是不出来。阿虎双臂交叉,毫无办法一动不动站在床前,偶尔像秋农投递求救的眼神。
阿龙拖拉着两件以上来,阿虎便和他一同脱下睡衣,匆匆换上了棉质的衣裳裤子,套上鞋子,阿麟从帐子里探出头来看着他们。他们听到了从远处的房里传来的哭声。
阿麟说,“哥哥,我们去秘密基地。”
“不行!”阿龙凶着要抓住他,“你要和我们一起走!一起!”
阿虎也扑上去要抓住他,但她身子一扭挣脱了,转身钻进了隐藏在他们房间墙后又长又深的柜橱。他们经常一起在里面躲猫猫,还把自己锁起来,就好像是他们自己是小家,里面有“睡觉”的地方,有“工作”的地方,还有吃“晚茶”的地方。秋农和下人们一直装作不知道,她们总是真正寻找的声音,带着上扬调子在叫,“阿龙?阿虎?阿麟?你们在哪呢?”响亮的叫着他们的名字,直到他们咯咯笑出声来才得到同样的满足。
他们在“家”里放着一截蜡烛、几个垫子、一些木质的玩具,几本小书和一大葫芦的水,秋农每天都会把葫芦里灌满新的水。阿麟还不会看书,阿虎就把《愚公移山》《曹冲称象》大声读给他听。他特别喜欢曹冲那样的故事,总觉得自己就是这样的神童,让所有人大吃一惊的那种,他得到非常大的满足,阿虎便一遍又一遍的给弟弟读这个故事。
阿虎知道阿麟在里面黑黢黢的地方正看着他。他紧紧的抱着枕头垫子,一点也不怕的样子。不管怎么说,他在这个“秘密基地”一定是安全的。
“那就让弟弟先呆在这里好不好?”
“应该可以,这里有水有蜡烛,他还可以看《曹冲》小人书,他不是喜欢曹冲呢么,一夜做梦有好几遍都梦到自己就是小神孩子,要不,我们就留他在里面。”阿龙就这么想的,要是他自己再小一点,巴不得也陪着弟弟留在里面,那两个男人也找不着他这么小的孩子了。“回头我们回来,晚些就回来的了,到时候在叫他出来。而且,如果爷爷……他还在地窖里,等他出来也知道弟弟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