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默契,还是个秘密,等他十七岁的时候就会意识到了。
是夜。
亚度尼斯终于翻过了那道墙。
等她的时候,他无意识的靠墙吹风望望人影有挥了挥树枝。正好一个收废品为生的哑巴引起一阵骚乱,他躁乱着头发,漆黑的脸皮看不见五官,天生的嬉笑露出一排的前牙齿。
他被几个政府出来的日本人当成小偷吊起来打,他们踩着他的辫子,剪掉了一半,另一半勾着人悬在树上,剪下的一半充当鞭子抽打他。他是个哑巴当然一声不吭,却还咬着嘴,一脸的严肃忍着,他以为再过一会儿就会过去了。可正是这一声不吭使他们下刀,远处围上来的中国人义愤填膺,但都很快又散去了。他们割划着他的鼻子,耳朵,正是他谜一样的沉默是他们愤怒。对于不能舒服撒气的东西,他们失去了最后的理性……
亚度尼斯没有看到他散乱的尸身,对于秋农的迷恋使他无暇旁顾。他梦想自己是个黑夜中的骑士,是个比自己本身本事大很多,持一把长剑,一个勇敢多情的骑士。那昏暗的柴房里囚着一位奇异的东方女子在等待他的搭救。
破窗漏尽光亮。
秋农横陈在草堆上等待着被搭救的凌乱不堪的身体,洗白的红衣,黑裤,那双破败枯旧的小脚。占满了他那双浅蓝的眼睛和还未成形的心思,这就是秋农烙进他一生的形象。
亚度尼斯擦亮一根火柴,包里灌着教堂里的白蜡烛。
“呃”秋农翻动身子,发出不得已的痛叫,草堆沙沙作响,一抬头,窗上漏进来的不再是寒风,而是她这一生见过的最温暖的一簇光,她扯动着僵硬的嘴角,说不出话来。烛光抖动,秋农细细看,亚度尼斯那双颤动的蓝眸,又一次的应允着她的眼。
他懂她的意思,十五岁的他就已经懂她的眼神,跨越国度,人种,懂她。
她说别进来,就呆在那。
“我就在这,不进去。”他似乎怕她担心,忍不住说了出来。星星点点的血迹,破旧漏光的白嫩的肌肤。他只能看着记在心里。
秋农从来不会用眼神交流,她不懂怎么样去用眼神表达。可就这个少年,在她不能说话,说不出话的时候,他能懂她的眼睛。也许是蜡烛,拥化了她,热乎了她。
窗边蜡烛的热油痕迹许久不曾消失,同那个少年的眼睛,浅蓝色的眼睛一样,许久,或者一辈子,都不可能消失了。
大淞喝的昏天黑地,嘴里直念叨“我只能打她,不打不行”。
去妓院寻欢的路上陡然想起了躺在医院里的小姐,拎了果篮顶着一身酒气出现在她房门口。
歪头颓杨走进去。
走廊上有人喊,“淞哥,好久不见你!”
“哎!”大淞应着,回头甩辫子推开门,“姐,我来看你。”
刘家小姐死过一回像是想通了什么,重新睁眼见人就笑,这病也好得快,立马答应了婚事,家里人怕她反悔,捡着初八就要给她送出门去。
“大淞啊,咦?你喝酒啦?”
大淞放下果篮给她背垫上靠枕。
刘小姐皱着鼻子看他,“我听说了,你把人一个姑娘打那么惨做什么?你是她娘还是爹呀?”
大淞拖来凳子一撂腿坐的正满,从敞开的衣襟里隐约能看到从他后背延出来的鞭子头,漂亮的皮色,花纹精致。他垂头把玩着手上各色突出的大戒指。一时也没反应她性情这样变了。他嘀咕着,“我只能打她,我不打她他们还不知道怎么对她?”
“索性你就先下手为强了?那你打这么重为什么?那姑娘的爹娘看见了不得扒了你的皮!”
大淞抬头,他这么些年好像也没听过小姐连着说这么长的句子。尖锥脸上映着苍黄,薄唇刚说两句就见干了。
“她不自爱爬上少爷的床那就要打!”
“你喜欢自爱的姑娘?为何还总去逛窑子?”
大淞愣了会,给自己想了个能说服所有人的答案,“那不一样,她们是鸡,秋农是要做我老婆的。哎呀!姐,所有人都看着我给她锁了,老爷太太不说话谁敢放她出来,姐,我求你,你帮帮我!”他舔着嘴唇,一下子扑在小姐的床边,胸口那根皮筋身子一直垂着在晃荡。
那是他跟秋农索来的,他喝多了从不识得家,倒在路边就睡。
秋农给他脖子上系了跟牛皮筋,喝着喝着就弹自己,清醒了再喝,喝多了再弹。总会识得家。
刘家小姐脑子里只有一个词,痞子。
大淞是痞子,这青州街上没人不认得他。走三步摸一个姑娘,走五步赢一担子钱。传言说他一鞭子就能甩死个人,手上那些个大戒指能硌断人骨头!大淞是这个地方冒犯不得的人,他手下有许多人,现在世道不好,他跺个脚也还有二十几个提着斧子跳出来!青州地界儿上黑白两道上他都有着神话般的名声。
他能跟这求人?
刘小姐轻笑道,“知道了,我回头想想办法。你赶紧回去看看她,这冷的天柴房暖和也不干净啊。”
大淞笑着,他的每一个笑都在脸上绽了许久才到嘴上。
天蒙蒙亮,大淞郎当踢着鞋甩着纸包的馒头晃荡,裤子裆低的都快掉了,一鼓一鼓的。河边上出来倒痰盂的姑娘们甩帕子臭他,“哟,淞哥这裆大的,昨儿晚上就没拉上去吧!”
“****!”大淞回头摸着后脑儿一股淫笑。凑上去准备亲她,见到痰盂里的脏东西陡然住脚下不去嘴了,膈应着笑笑,在她屁股上捏出一把油来!
“死相!”姑娘看出他的嫌弃,把痰盂里一点角子全倒在他鞋上。
于是他想起了秋农的屁股,那可不小,但不同于老姑娘们的油腻,她的应该是嫩的发白了的。打她的时候他可一脚也没碰她的屁股,他可爱惜了!
他忍不住快跑,自然没看到窗台上的一夜残烛。
“秋农秋农,是我是我。”他一把拧开锁,阳光透进屋里,全部的灰尘都掀上去了。秋农蜷缩在草堆上,大淞看见她脸上没有半点担忧和惊恐,还是那么真心的对他笑。大淞心里有愧疚,她脸上身上的伤痕叫他头一次对秋农的笑有了想法,她这是傻?还笑什么?这恐怕是自己跟自己笑。一对大眼睛肿的只剩一只,一只眯着,总透着温柔的光。
大淞走近她,一道鲜红的伤痕从她嘴角延至脖颈,是中间三颗大戒指留下的。
“你来啦。”
秋农看见大淞蹲在自己面前,手里吊着一包馒头,她伸手去接,一点儿也不被手上的青肿影响,利索的拆开,乖乖的一口一口嚼着咽下去。也不看他。
大淞酸酸鼻子揪起脸,眼下挂着两个乌黑的大眼袋,瞪着秋农直到她吃的正香,一点也不在乎雪白上沾的乌黑和重开的鲜血。坑着头就是不看他。
大淞咬舌欲笑,这就是秋农的狠处,她的笑不值一提,跟谁都笑。就是那双眼里,不看你,你就连个鸟都不是!他掰开她挡脸的手,包纸稀稀唰唰的,挣扎中,大淞扯掉剩一半的馒头,秋农眼看它在地上滚了好几个圈。
“你怕我?”大淞吼道。
秋农耸起的肩渐渐落下,弓着背,抬头看大淞黝黑的俊脸,撑起肿了的一边还是两撇笑。又看看昨天和亚度尼斯共享烛光的窗口,似乎累得很,许久才眨了下眼睛。汪了汪口水,什么也没说,哽下嚼烂的馒头。
离初八还早。
刘家小姐一回来闹着要亲自下厨,秋农这才被挪出来。
“初八……初八。”大淞咬着草根儿坐在墙沿儿下,肚皮上脍着一圈儿的精肉皮儿。
秋农蹲着抠手上结好了的疤,稀稀疏疏的留些嫩白的痕子叫人看得森得慌,“你别抠了,回头留印子……”说着呸出草根儿,嘴上全是笑,“初八,初八好哇!秋农,干脆我上你家提亲去吧,咱两也在初八把事儿办了?”
“我听我爸的。”秋农停下手回头望他笑笑。
大淞看着她丰满的胸挤在膝盖上,还有遮不住的******蹲在小腿上挤压出的曲线,他满脑子的开心,甚至已经想着洞房的事儿了。
晌午时候,前院儿的婶子们都冲到后院来了,咚里咚咙的把秋农的东西一通乱卷,叫她赶紧滚回去。说是少爷还在堂屋闹着呢,她要是不走,刘家没一天好日子过!
大淞一只手差点就伸到后面去捞鞭子了,拳头攥着,睖那些老娘们。
“哎!都给我放下!”眼看那些老娘们收的起劲儿,大淞上去一拳捅在门上,砸出了大洞来!窸窸窣窣的碎木头落地,“都给我放下!放下!”他拽着秋农,回头指着那些老娘们,肚皮都挺了起来,手上那几颗大戒指也发着啧啧的警告之光。可别惹大淞,他两个指头能掐死你!
“我不回来之前谁也别给我动!”
“这个大愣种!”老娘们都指着他骂,大淞的手指缝儿里还夹着许多木屑,脸上多是惊恐,边骂边放下东西。
秋农一只手仍专注在胳膊上的一小块黑色的疤上,用力大了下面一层白皮要破,用力小了下不来,还老痒黢黢的。她坑着头也不看路,呲牙咧嘴。
大淞拽着她,疾步,“你待会就给我跪着,话我来说,你可不能走,你走了我哪见你去!”
啪啪啪啪,脚在地砖上拖出难听的声音。大淞见她没回话,猛地停下秋农撞了上去,一抖,手臂上那块疤顺着力给撕掉了,粉嫩的快要森出血来。
“你记住没!”大淞看她似懂非懂的样子着实头疼,又揪起脸来,大眼袋下边挤出一条深坑,鼻子两边还挤出个“八”字来。
秋农迎上去,“记住了记住了。”手又爬回胳膊上鼓捣。
大淞捏着她嘴角发黑了的一块,她便呲牙笑。大淞皱皱眉,也罢也罢,这么个不知疼的女人,就是打的不是她的模样了,她哪里在意。